稻草人

康運昌今年不想出門打工，可是娘說不行。娘一句一頓地說：“在家守著那點兒薄地，得打八輩子光棍。出去掙兩個錢，見見世面，你別像個榆木疙瘩似的，一點竅兒不通。”康運昌張張嘴，把話咽下了。說什么呢?父親去世早，自己初中沒畢業就出去打工。跟舅舅天南海北地走，可到頭來，錢都讓舅舅占了。舅舅哭著說：“運昌啊，工錢叫我花了。你看你哥結婚，人家要五萬。不給錢就黃。你哥偏偏又看中了。就算舅舅跟你借的。”康運昌想想，無所謂。第二年第三年，是二表哥結婚，第四年舅舅病了，只剩下一口氣，吐出來又咽回去。康運昌本想要錢的，可是跟一個要死的人說什么呢?好在娘從來不管他錢哪去了，也不問。這就難壞了康運昌。如果娘問了，他會說實話，會替舅跟娘解釋一下。而娘不問，仿佛錢都讓康運昌胡亂花了。干什么又能花那么多錢呢?康運昌不喝酒，不賭錢，不吸煙，不交狐朋狗友。在娘的意思里。康運昌四五年打工掙的錢都花在女人身上了。康運昌想解釋一下，又沒張口說。錢也沒了，舅舅也還不上了，說出來倒像自己小氣。以前他小，不知道錢的重要性，對工錢也無所謂。現在大了，知道錢的重要性，可是多年的習慣，是舅舅替他找活、開工資，所以他也無法改變這個習慣。他像一個失去舌頭的人，本來在家的時候，他的話就不多。出門幾年之后，他變得更不愛講話了，仿佛啞巴一樣。現在他二十歲了，他越來越可憐自己的母親，越來越不想離開這片土地。掙到錢干什么呢?他真的不想再出門了。

娘卻不這么認為。娘每年都把康運昌出門、回家的日子看得很重。出門餃子回家面，那是一點不含糊的。這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就這么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嫁得遠遠的。她希望自己的兒子平安，快樂，有出息。但老人畢竟上了歲數，對兒子的依戀越來越嚴重。像今年，她也不想讓康運昌出門。可是在大山里，收入太少了。兒子也不小了，快到娶妻的年紀。家里除了從嘴里省下的不足一萬元存款，兩間破草房，再沒有什么財產了。如果兒子在家呆一年，家中沒收入，那一萬元很快就得像扔到水里的石頭，冒幾個泡沒影了。讓孩子出去，這是必須的。老太太想了一個好主意：做一個稻草人，和康運昌一樣大小，一樣的胖瘦，一樣臉盤。老太太為自己的想法感到振奮。她迅速行動起來，到鄰居家要來稻草，用木棍搭起身架，用布、用繩子捆綁起來。做腦袋的時候，老太太跟小媳婦要來肉色過膝襪子，套在棉絮上，又用孩子的墨水筆仔細地畫了五官。老太太忙得忘了做飯。看見康運昌進屋忙問：“你看，這是誰?”康運昌瞅了瞅那個斜倚在炕沿上的稻草人，想了想說：“看不出來。”老太太說：“傻小子，這不是你嗎?咳，你連自己都不認識了?”康運昌想：不可能吧?自己怎么能認不出自己呢?他瞅了眼鏡子，又看了眼稻草人，他呆住了。他根本想象不出自己的娘會做得這么像。這太不可思議了。他瞅了瞅娘，娘笑了。娘滿意地說：“看來老祖宗說的沒錯，祖宗神靈總是在保佑我們。別忘了，走的時候到祖墳上去燒點紙。”

康運昌還是不想走。娘主意已定，一點合計的余地都沒有。娘瞅了一眼康運昌說：“一會兒去幫我把稻草人立上，明天你就走吧。”康運昌點點頭。他扛起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稻草人，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稻草人就像自己的孿生兄弟，是自己的影子，是自己的替身，站在一起，沒人會分出誰是真誰是假。到了自家的田里，用木棍支上，那個稻草人就站在那里了。家里只種了玉米，所以稻草人就只好站在玉米地里了。盡管玉米不需要稻草人照看，可不放在這里，還能放在別人家的地里嗎?娘拍拍稻草人的衣服，又瞅瞅康運昌。娘說：“好吧，你就在這里站崗放哨吧。我也沒什么事兒，我閑著就來陪你聊天。”一陣風吹過，稻草人的袖子動了動。康運昌心里想：我要是稻草人多好。

走的那天，娘早早起來，包了兩盤餃子。娘說：“運昌啊，多吃點兒餃子，交好運，吃吧。”康運昌胡亂吃了一盤，扛起行李坐著客車走了。娘送他上車，娘在客車帶起的塵土中揮了揮手，就消失在轉彎處了。

康運昌有些不安。沒走多遠，他就叫客車停下，轉身進了大山，繞道回到了家——家旁邊的大山上。初夏時節，天氣很熱了。樹林里，抬頭已經看不到天空。山上幾乎沒有人來。康運昌找了個山崖，用樹棵子搭了個窩棚，鋪上了行李。他坐在一棵樹上看著田里的稻草人。陽光烤得樹葉有了煳味，烤得天灰蒙蒙的。稻草人還是那個姿勢，一個胳膊抬著，一個胳膊拿著一把破扇子。一套過時的破軍裝，一個破軍帽。康運昌有些同情這個稻草人，這個長得和自己一樣，在自家地里像自己兄弟一樣的假人。康運昌突然有了一股子沖動，他想替稻草人站一會兒，去試一試當稻草人的滋味。康運昌從樹上跳下來，葉子一明一暗地落在他身上，他的眼里發著光，他已經很久沒這么興奮了。他的手開始抖動，他實在忍不住了。

傍晚，借著月色，康運昌來到田里。他把稻草人藏到地邊人家柴火垛的角落里，自己穿上稻草人的破衣服，站在那里。

站到稻草人的位置上，康運昌立刻感覺到一種變化。這種變化是奇妙的。康運昌感到一些東西正在離他而去，首先是心臟，忽然不跳動了，覺得那里空空如也，很輕松。之后是血液，脈搏，他感覺到一股力量將他的血液吸進泥土里，血管里空蕩蕩的，仿佛一股風吹遍全身的管狀物。脈搏停止跳動，臉上的血色消失了，變得和肉色襪子一個顏色。他想拔起腳來，他要逃跑，但是已經不可能了。他看見被他藏在角落里的稻草人站起來，朝他揮揮手，向那個隱密的窩棚跑去。康運呂仿佛一下子明白了，這是陷阱，是稻草人留下的圈套。但是現在一切都晚了。他感覺到大腦還算清醒，他無奈地想，守好自己的莊稼吧。

太陽一步一步從山脊上跨過，站在了頭頂。陽光開始在身邊烘烤起來，禾苗耷拉著葉子，像一條條狗吐著的舌頭，無精打采的樣子。一群鳥飛來，嘰嘰喳喳地，一只落在康運昌的肩頭。它是把自己當成稻草人了，可是，自己不是稻草人又是什么呢?小鳥在康運昌的肩上，頭上，胳膊上跳來跳去，奇怪地瞪著康運昌。然后一群就都圍過來。這個不會動的，不會發火的，仿佛被捆綁住手腳的人，讓鳥們感覺到一種復仇的快意。在鳥的意思里，人類是它們的仇人。這些小鳥開始啄康運昌，啄他的肉色襪子，啄他的胳膊、臉。康運昌一點辦法都沒有。

鳥群忽地一下子飛走了，跑得無影無蹤。康運昌一看，原來是娘顫微微地跑過來，她邊跑邊喊：“滾，滾，你們這些沒人味兒的東西，一個稻草人你們也要欺負。叫老鷂鷹把你們吃了。叫燒烤攤把你烤了，滾。”老太太一邊跑一邊揚著她的手臂。遠遠看去，像一只撲著翅膀的老母雞。老母雞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比走路快不了多少。她在田壟間像個學步的孩子。康運昌想喊，可是又忍住了。他現在是稻草人，他害怕自己一開口，把娘嚇昏過去。

娘來到近前，小心扶正了那頂帶著五角星的帽子，拍拍稻草人的衣服褲子。瞇著眼，抬著頭，仔細地端詳著稻草人。瞅了一會兒，老太太揉了揉眼睛，一滴渾濁的淚淌下來。皺紋太多，眼淚被攔住了，始終沒有掉到地上。陽光下，那滴眼淚亮晶晶的，仿佛一顆珍珠。老太太坐在稻草人的身邊，摟住那條用稻草做的腿——老太太一定想象不到這是康運昌的腿。她壓抑地哭了：“孩子，娘心里苦哇。我敢說什么呢?他們都說你病了，說你精神不好。說是什么抑郁癥，我不信，我的孩子我知道，什么毛病也沒有。可大伙都這么說。你舅也這么說，他說你在外邊也一年到頭不說一句話。孩子，娘不想讓你走，又怕在家把你圈壞了。娘想，外邊人多事多，就算你不掙錢，你能高興就行。可是娘擔心呀——”老太太說不下去了。康運昌伸出手，摸了一下娘的頭。康運昌也流淚了。他哽咽著說：“娘，我沒有病，不過是不想說話。真的，說什么呢?”老太太一點沒有感覺到奇怪，她用手撫摸著稻草人的腿說：“兒呀，你只要說話，說什么都行，娘都樂意聽。你爹就啞巴一輩子，他的話就少。娘知道你心里有事兒，現在這世界花花，年輕人都跑到山外去了。看看堡子里，還有幾個能干活的?再說現在的病也奇怪，好模好樣的一個孩子，怎么就能精神上有病呢?而且不是一個。數一數，咱堡子好幾個孩子都有病了。老吳家的老丫頭，你瞅瞅，一天到晚嘴不停，從來不會哭，說兩句話就覺得不正常。老方家的二小子，就像是所有人都是他的敵人似的，兩句話不到就火了，伸胳膊就要打人，拿石頭就要砸人家東西。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康運昌說：“娘，我們都沒有病，不過是我們想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現在的人都不說實話，都把自己藏起來，偽裝得很深，其實誰不知道他們想什么呀。”老太太站起來，撣撣身上的土：“咳，跟你說什么呢?你這個稻草人，沒心沒肺的。”老太太轉身走了，那些尺把高的禾苗伸出五指，一層層綠色的波浪。把老太太推出農田，消失在拐角外。康運昌想走，已經走不動了，他瞅瞅腳下，自己的腳趾頭已經長到地里了。他感到泥土的濕潤流過全身，很舒服。他長長地舒了口氣。遠遠地，他看到那個稻草人在山上的林子里呆立著，像一塊石頭。

太陽落山了。一絲風從山泉那里吹來，有一股清爽的涼意。娘出現在康運昌的視線里。娘拿來了點什么東西。到了眼前，娘把胳膊一抖，是一件衣服。娘把衣服給康運昌披上，滿意地點點頭：“晚上不會著涼了。人老了，就分不清人間和地府了，分不清眼前的還是自己想的。我就覺得你白天和我說話了。”康運昌說：“娘，你別想多了，你一點都不糊涂。”老太太哭了，那一臉的皺紋堆在一起，像一捆干柴：“凈胡說。娘要是不糊涂，能和一個稻草人嘮嗑啊?”康運昌沒什么說了，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枯死的樹。老太太接著說：“咳，跟你說什么呢?我和那個死鬼根本沒有愛情。可什么是愛情呢?咱們歲數大了，也不明白。兩個人過日子，互相照應，干活兒干不動時，伸一把手，心情不好有個人聽咱吵吵，這就是夫妻。這一輩子我也沒喜歡過他，他太自私，他掙的錢到處塞，就是不給家里用。他一個人吃飽了，穿暖了，就不管別人。找這么個人，還能離婚呀?不能，將就過吧。沒想到他還走到我前面了。那個死鬼死得太冤了。上山才偷了一次木頭，就讓木頭砸死了。自己惹的禍，自己擔著吧，沒人管也沒人問，人和人之間哪有什么感情?有的時候，我看人都不如你這個稻草人，不管能不能聽懂，你在聽啊。現在誰愿意聽別人說話呢?咱有一肚子話，跟誰說呢?”老太太往回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康運昌。康運昌有些擔心：“娘，天黑了，小心點兒腳底下，別摔倒了。”老太太沒有回頭：“咳，知道了，知道了，要是一下子能摔死也就好了。”

康運昌站在星光下，他的眼淚止不住了。娘辛苦一輩子，從沒享過一天福。她總是掛著這個，念著那個，親戚，鄰居，甚至是仇人，家禽家畜。她從來沒替自己想過。連稻草人她都掛著，她的心腸太好了。康運昌也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稻草人了。但是，他卻體會到了從沒體會到的一種情感，他覺得自己的心臟里有了蠕動，那個從不關心別人的人，開始牽掛自己的娘了。

一天晚上，一個黑影站在田地邊的路上，像一塊路碑。好一會兒，那個人才走過來。走到眼前，康運昌看清了是舅舅。舅舅圍著他轉了兩三圈：“他們怎么傳你會說話了呢?稻草人怎么能說話呢?”舅舅說完坐下來。康運昌說：“我不是稻草人。”舅有點不耐煩：“你不是稻草人是什么呢?”他嘆口氣，打開煙口袋，用孩子寫過字的紙，卷了一枝煙，用唾沫粘上，拿出火柴點著，吧噠吧噠地抽起來。他抽一口，使勁吸到肚子里，然后又從鼻孔嘴里吐出煙，瞇著眼睛，像是被嗆得掉了眼淚。舅說：“有些話我不能跟運昌說，不能跟別人說。跟你說不要緊，你是個沒腦子沒感情的稻草人。是啊，我占了運昌不少錢，賬都劃在我身上。我都一把骨頭渣子了，我也還不上了，我要是有錢，我一定還。可是我沒錢，錢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我現在已經躺在炕上不行了，看看活著的人，我就想死。但又死不了。我對不起運昌，運昌的毛病可以說就是由我引起的。可我有什么辦法?我兩個兒子，我得給他們蓋房，讓他們成家結婚，我得對他們負責啊!我上哪弄錢?搶銀行都來不及呀。其實運昌想開了，他一個人的錢換來兩個哥哥的幸福，也是對的，咱們都是親威，自己不幫自己，誰幫?”舅一口氣說了很多。那枝煙卷只剩下嘴里叼著的那個扁扁的濕濕的部分。康運昌不想說話了。他看見月亮在天上一個人走，慢慢地。舅舅站起來，撣撣屁股上的土，用手拍拍康運昌的臉：“稻草人多好，不用管柴米油鹽，沒有喜怒哀樂，沒有生老病死。”康運昌小聲說：“舅，天黑，道不平，你慢點走。”舅說：“難得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掛著我。我死不了，就是死了，我也不走，當行尸走肉，我也要在這個世上呆著。”康運昌說：“死了也挺好。”舅說：“我不死，要死我早死了。我騙了運昌的錢，我就該死了，兒子不孝，把饑荒都留給我，我也應該去死，讓他們哥倆干瞪眼。我就是不死，我就是要活著。”康運昌有些火：“那你現在和死有什么區別嗎?”舅舅哭了，他的臉像掛在月光里的一張白紙：“有區別，現在人們都說我活得挺滋潤，兩個兒子成家了，兩個大孫子抱上了，大伙都眼氣。”舅舅走了，他的身子很輕，田壟上沒留下腳印，就像是被晚風吹走的一片枯萎的葉子。

娘來了，拿了一包東西。打開一看，是一把香，兩個饅頭，兩個蘋果。娘把香插進土里，用火柴點上，把饅頭，蘋果擺好。娘瞅了一眼康運昌，有一種敬畏和恐慌：“人家都說你顯靈了。咱這兒拜黃仙、拜長仙、拜狐仙，誰會信稻草人成仙了呢!可是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那我也只好信了。我給你燒香，給你上供，你千萬別嫌寒酸，我一個老婆子，就這么個條件。”康運昌覺得好笑，問：“你來拜我，你求什么呢?”娘說：“求什么?我要求你的事太多了。我求你保佑我兒子掙到大錢，娶上媳婦，求你保佑他舅早日康復，保佑堡子里家家發財，過好日子。求天底下的人都有好日子過。”康運昌笑了：“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一個稻草人自己都管不了自己。”“是神萬分靈，萬事萬物都有靈，我信。”娘雙手合十，沖著康運昌拜了拜，走了。

村長是晚上來的，一身的酒氣，老遠就沖鼻子。看見村長，康運昌就有些害怕。不知為什么，他天生對一些人恐懼。康運昌不知道怎樣評價村長，不知道這個人是好是壞，所以他害怕。壞人可以防備他，好人大家可以敬著他。可是村長這樣的人，讓人不知怎么辦才好。村長背著手，從頭到腳看了康運昌幾個來回。康運昌要跑，卻拔不出腳來。他開始顫抖起來。看著看著，村長哭了。村長是誰都不怕的，所以哭泣聲很大，很放肆，和這山村寧靜的夜晚有些格格不入，嚇得堡子里的狗都叫起來。村長哭夠了，擦擦仍沒掉到地上的眼淚。他拍拍康運昌的頭：“一個稻草人，叫他們傳得神乎其神。我就沒看出有什么特別。”康運昌說：“我不是稻草人。”村長說：“你閉嘴，你是誰我沒長眼睛啊?”村長頓了一下，放緩了語氣：“話說回來，像我這種人什么都拜，什么仙都信，什么廟都上香。一個人干點事兒容易啊?哪路神仙沒侍候好都難辦事。你瞅瞅，建廟我掏錢，修山神廟狐仙洞我出錢。人好辦事兒，就怕得罪各路神仙。其實康運昌你爸死得挺可憐，給我偷木頭出事了，我應該買兩捆黃紙送去，但是不能，萬一查下來，我不就完了?不管什么事兒，存在的就是有道理。我掙了兩個錢兒，我付出多少心血?所以我富是應該的，康運昌你爹死的早還沒掙到錢，所以他窮是應該的。堡子里的人說你這個稻草人顯靈了，會說話了，我覺得應該來拜拜。我買了兩瓶老窖酒，一只燒雞。就算我的一點心意。”康運昌說：“我媽很長時間沒吃雞肉了，你給她送去吧。”村長有些火：“你媽算什么?她一個土埋半截的老太太關我屁事兒?我敬的是神是靈。天底下窮人多了，我能幫過來嗎?窮了怨誰，怨自己沒長腦子。”康運昌不說話了。村長點了一枝煙。康運昌望望堡子，緊緊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家一戶的燈火被房子裹著，被墻攔著，紅暈中透著溫暖。可是自己心里卻有些涼。村長靜了一會兒，說：“我這個人，不只敬大神仙，小神仙我也敬。但我絕對不敬人。人不值得敬。人不好辦事，人不活絡，半人半獸，半人半魔，半人半鬼，最好。”村長說完，用腳狠狠地踢了一棵玉米，玉米痛得直抖葉子。村長說：“你保佑我一個人發財，我七月初一給你買頭豬。”康運昌想自己的娘好長時間沒吃肉了，就十分高興地點了點頭：“好，我保你發財。”村長說：“好，你真懂事。現在各路神仙都懂事。不懂事的怎么做神仙?你呢，就要沒心沒肺，做一個冷血動物，這樣你才能存在下去。這個世界，誰講感情誰是弱智。”康運昌說：“怪不得他們都說我傻。”村長搖著頭往回走，邊走邊說：“你傻就對了。”

村長消失在夜色里。村長在他的身邊，他怕得渾身打抖，恐懼像是泛著白碴的冰塊，讓骨頭都打著擺子。打小他就聽說過這片土地上的管理者，生吃過活生生的麻雀，和幾個鄉間混混斗狠，被人用刀捅破了肚子，他把白花花的腸子塞進肚子，笑著自己走到醫院。村長的這些故事足以讓一個孩子從小就對他產生足夠的畏懼。這些年，村長已經不只是一個呼風喚雨的領導，身上又有了一個新的稱謂：廠長。在這個離鎮子三四十公里的小山村里，他的木材加工廠像開在森林中的罌粟花，吸光了山上那些挺拔的大樹。村長像一座幾十年都不曾被動搖過的廟中泥塑。

稻草人晃動著身子，從玉米的葉浪里飄到自己面前。康運昌感到絕望像水一樣淹沒了他。康運昌搖晃著他掛了條帚的手臂說：“稻草人，你快回來吧，我實在是受不了了。”稻草人邊跳邊說：“現在，你是那個不知冷暖的家伙。你瞪大眼睛看著我，現在沒有人懷疑我，我就是那個有血有肉的康運昌。別人害怕你，把你當成土地上的神靈敬著，可我知道，你身上只有填充的稻草，你的腦子只有天真和幻想。我已經知道了你們的全部秘密，我會成為這個堡子當中最普通的一員。再見吧，我不會再站在你的面前了。”說完稻草人消失在夜色里。

康運昌閉上了眼睛，一行熱淚從他的眼角慢慢滾落。

夜晚又一次來臨。康運昌不知道又會有什么人來，會發生什么事兒。兩個月以來，堡子里的人幾乎都來過了。人們在他身上綁了一層一層的紅布條。康運昌面對磕頭許愿的人們，只有像一個騙子一樣，小聲答應著人們的請求。他開口說的話——在鄉親們的感覺里，那是一個稻草人的許諾。這事兒在一個堡子又一個堡子傳開。康運昌說得太多了，他不停地為人們的善良愿望作保證，又不停地為自己不負責任的諾言而感到不安。盡管他知道，幾乎所有人都不是指望自己能做點什么，人們只是想讓這個會說話的稻草人聽聽心靈深處的愿望。康運昌在傾聽與安慰中漸漸地模糊了自己與神的區別。娘來了幾次之后，就再沒來過。康運昌能夠感覺到娘的目光，從層層疊疊的玉米葉子中間穿過來，從哪個墻角的上面飄過來，從近旁小路上徘徊的腳步聲里靠過來。

一陣葉子的窸窸窣窣聲，幾個人朝自己走來。誰都沒有說話。站在自己的面前才看出來，是駝背的娘，紙一樣薄的舅舅，肥大的村長。

娘和舅舅先沖著康運昌跪下了，拜了三拜，村長圍著康運昌轉了三圈。村長笑了：“就他還能說話，我就不信邪了。看看他能不能逃過今晚。”娘站起身來，用手撣去膝蓋上的土，她湊近了仔細地看著，用手拍了拍康運昌身上的土：“這么多日子沒來看你，你叫太陽曬黑了，也瘦了。”舅一把扯過娘：“快點兒合計吧，這件事兒總得有個了結。”村長盯著舅舅說：“你有什么好主意，說出來看看。”舅舅不好意思地笑了：“你這話說的，在這個村里，從來都是際說的算。我們這種人沒腦子，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村長滿意地點點頭，彎下腰對娘說：“老太太你說怎么辦?”娘嚇得退了一步，一下掉進壟溝里，顯得更矮更瘦小了。娘用手抹了抹眼睛說：“一個稻草人，還能怎么處理?大家伙敬他愛他，總是有一點兒道理的。世上的事兒神靈總比我們看得清。”康運昌急著說：“娘，我是你的兒子，我是康運昌啊。”舅抬起拐杖給了康運昌一下：“你少插嘴。村長，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村長說：“我在家想了。開始，我想開個會，告訴大伙別疑神疑鬼的，更不能讓迷信之風橫行鄉里。我覺得不妥，咱總不能干涉人家的信仰吧。我又想，哪天我偷著給拔了扔河里沖走算了。可是這樣有點對不起老康太太，不管怎么說，這稻草^也是老康太太的東西，總得和老康太太合計一一下。有什么好辦法，我還沒想出來。你們看呢?”村長謙虛地問。

舅舅咳了兩聲，用拐杖又打了康運昌兩下：“我也想了。我有一個更好更不露痕跡的辦法。”村長遞給舅舅一枝煙，給他點上，漫不經心地問：“你有什么好辦法?”舅舅吸了一口，笑著說：“一把火把它燒了吧，省得別人說這說那。姐，咱們是正經人家，出了這么一個怪物，也有損咱家的名聲。你說呢，姐?”老太太有些懵了：“一個稻草人，你們怎么能夠給燒了呢?他不惹誰不碰誰，插在哪里就在哪里站一輩子。”村長干笑了兩聲：“嗬嗬。老康太太，你不至于太糊涂吧?你老伴偷木頭的事兒，上面查得緊呀，人死賬不爛。都是老親古鄰的。我給你扛著，你放心。改日我給你報個困難戶，你和你那個傻兒子生活也就有保證了。今晚說什么也不好使，燒!”康運昌急了：“不能燒啊，我是康運昌，不是稻草人。你們饒了我吧，求求你們了。”村長掐滅了煙頭，狠狠地說：“燒!老康太太，你來吧。”村長用打火機點著一把田梗上的干稻草遞給娘。在火光里，娘的眼睛似乎更花了。康運昌絕望了。娘用顫微微的手拿過稻草，點著了康運昌腿上的稻草。

村長在康運昌的耳邊說：“別怨我心狠，孩子，你知道的太多了，誰也不知道你會不會把你知道的告訴別人。泥塑的佛像都被我們砸碎了扔到河里。咱們這個小山村，用不著真正有靈的神。”

火像是一個呼嘯的小野獸，用它鮮紅的嘴巴一口接一口地啃咬著康運昌。康運昌沒有感到特別的痛。但是幾個月來他心中積攢的溫情與留戀正一點點消失，他感到自己的心迅速地涼下去，盡管火焰已經燒到他的胸口。

在漆黑的夜里，大片的莊稼地中間，一團站立的火在燃燒著。仿佛小山村的心臟，被高過人頭的苞谷圍著，像是山谷中弱小的蠟燭，正在無聲地流著眼淚。

娘跪下了，她的眼中滿是蒼老的淚水。舅舅興奮地用拐杖撥拉著稻草、紅布，以便讓火燒得更旺。村長站在那里大聲地笑著，像一輩子沒有窩的貓頭鷹的叫聲。

在腳被燒成灰的一瞬間，康運昌飛起來。康運昌沒有翅膀。他的頭腦異常清醒，他慢慢升高，他看見娘、舅、村長三個人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暗。他看見堡子里的燈光溫暖平和，他看見了泛著銀光的河流，光禿禿的山崗上小樹瞬間長成森林。

康運昌抬起頭，他離仰望的地方似乎只有一步之遙……

責任編輯 胡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