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抄課文,可能許多人首先會聯想到“苦差”,聯想到“變相體罰”,等等。但我對抄書,卻有著特別的感受。
那時候在鄉下教書,偶爾了解到明代文學家張博以“七抄七焚”之法讀書:即每讀一篇佳作,必抄錄之;錄完,默讀一遍便燒掉;如此反復七次,永志不忘。于是,自己也嘗試著以抄錄法助讀書。把整張大白紙裁成條幅狀,將所學的每首詩文,都用鋼筆工工整整默下來。學校背靠一個三五人家的荒村,宿舍后面是一灣溪水,一片竹林。常常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一盞孤燈下,伴著若有若無的溪聲和沙沙的竹葉響動,那些古人的詩詞佳句、華彩辭章自胸中汩汩流出,一邊口中微喃,一邊付諸筆端。隨著古詩文的意境各異,筆下也或緩或急,搖曳生姿。婉約處落筆輕盈,如靈貓潛行;明媚時下筆流暢,如行云流水;激昂處奮筆疾書,意緒難平;悲憤時一字一頓,力透紙背。真正從心底里體會到漢字與經典文學結合的妙處。寫到手臂酸疼時,擱筆靜坐,窗外風聲也無,頭腦卻異常活躍,猶自視通萬里,思接千載,仿佛在時空隧道里奔馳,恍不知今夕何夕。這樣密密麻麻手書的條幅,卻舍不得像張博那樣付之一炬,遂整整齊齊地張貼于臥室四壁。有風拂過時,滿墻條幅颯颯作響,一如古之賢相、重臣、隱士、才女爭相欲語。課余回來,在斗室內行走坐臥,與四壁詩文作伴,心中的成就感也油然而生。直到那些條幅一如枯葉般陳舊、泛黃、打卷了,才嘆息一聲,扯下焚掉,又手抄新的詩文續上去。
但是,俱往矣!抄書,或者說,抄寫,眼下已經淪落到被認為是“體罰”的手段之一了。我不否認某些教師在激怒之下動輒責令學生抄寫課文若干遍,確實已經脫離了抄寫的“趣味”性,甚至已經淪為變相的體罰。但語文教師日常布置的抄寫作業竟也有人去撰文抨擊,這就令人費解了。漢字筆畫結構的繁簡、疏密、呼應、對稱之美,漢語辭句的工巧、韻味,除了一邊熟讀、一邊恭錄,還有比這更好的學習方式嗎?
“不幸”的事情還不止于此。筆者在教學過程中發現,學生對抄寫的興味也在不斷下降。筆者曾經嘗試過布置“彈性”抄寫作業,即學生可以根據自己課堂掌握情況,在作業時自主決定抄寫量,感興趣的可以適當多抄一些。學生作業交上來后,卻發現大多數都只是完成了作業要求的“下限”。究其原因,恐怕與時下社會人心的浮躁、功利思想的泛濫是分不開的。在書本之外的各種精彩誘惑之下,對于抄寫這項需要凝神、耐心等素質的作業,學生已經很難沉浸其中,用心體味了。
偶然看到一則短文——《三個抄寫員》,文中說,黎錦熙是我國著名的國學大師。民國頭十年,他在湖南辦報,當時幫他謄寫文稿的有三個人。第一個抄寫員沉默寡言,只是老老實實地照抄文稿,錯字、別字、病句也照抄不誤。后來,這個人一直默默無聞。第二個抄寫員則非常認真,對每份文稿都先進行仔細地檢查,然后才抄寫,遇到錯別字病句的都要改正過來。后來,這個抄寫員寫了一首歌詞,經過聶耳譜曲后命名為《義勇軍進行曲》。他就是田漢。第三個抄寫員則與眾不同,他也仔細地看每份文稿,但他只抄與自己意見相符的文稿,對那些意見不同的文稿則隨手扔掉,一句話也不抄。后來,這個人建立了以《義勇軍進行曲》為國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他就是毛澤東主席。
什么時候,我們的學生,以及我們對于抄寫的理解認識,能夠達到這樣的境界呢?若是,那真是語文之幸、中文之幸、中國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