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文人寫稿取酬在我國古已有之,但歷代文人向來以言錢為恥。其受傳統觀念束縛,稿酬觀念一直相當淡薄。我國報刊出版業創立之初,在報館工作謀生的文人大多做文字修改和潤色的編輯工作,其收入主要來自報紙的銷售和廣告收入,并非稿費。文人想在報刊上發表文學類的稿件,還需像登載廣告一樣自出版面費用??墒牵渡陥蟆吩趧摽跗趨s聲明免費刊登文學作品。這條文學經營策略在《申報》的初期報業競爭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當《上海新報》被擠出報刊市場后,《申報》就成為上海報壇第一大報。
《申報》免費刊登文學作品,主要是為了彌補版面稿件空白,吸引士紳文人的興趣。雖然文稿不斷,但是文章形式、內容多有重復,主要都是描寫、記敘文人生活的竹枝詞和志怪述異的筆記等,大多只是讀書人發牢騷或即興而為的文字,主要是寫給自己看的,沒有讀者的觀念。文學在當時的經濟條件下,和金錢沒有直接的關系。報刊投稿者有限,創作熱情也不高。

1877年10月17日,一位署名“寓滬遠客”的人,在《申報》上登載廣告“有《圖求說》出售”:“茲有精細畫圖十幅,釘成一冊,名曰《圖求說》,托《申報》館代售,每冊收回工價錢三十文。但圖中之人名、地名以及事實,皆未深悉,尚祈海內才人,照圖編成小說一部,約五萬字,限于十二月十五日以前,繕成清本,由《申報》館轉交。擇其文理尤佳者一卷,愿送潤筆洋二十元,次卷送洋十元,便即裝印成書出賣,余卷仍發還作者,決不有誤,惟望賜教為幸?!焙笥挚龈姘追Q:“前所請撰小說,今僅收到安閑先生與蓬山居士兩卷而已,俱未見甚佳,皆難刊印,惟依原白強分甲乙,以安閑先生為一,酬洋二十元,蓬山居士居二,酬洋十元,準予本月二十二日三點鐘,在《申報》館面交,屆期莫誤。此后,如有能撰得更佳而合刊印者,亦許酬謝,特此謹白?!薄渡陥蟆反伺e開了風氣之先,把文學和金錢聯系了起來。1884年6月,為給《點石齋畫報》征稿,《申報》特刊出《招請各處名手畫新聞》的啟事,宣布“海內畫家,如遇本處有可驚可喜之事,以潔白紙新鮮濃墨繪成畫幅,另紙書明事之原委,如果惟妙惟肖,足以列入畫報者,每幅酬筆資兩元”,這是《申報》館第一次對來稿刊用后發給稿酬,但付酬的是繪畫作品,還不是文學作品。1895年,英國傳教士傅蘭雅在《申報》上發起一次有酬金的小說征文活動:“竊以感動人心,變易風俗,莫如小說。推行廣速,傳之不久,輒能家喻戶曉,習氣不難為之一變。今中華積弊,最重大者計有三端,一鴉片,一時文,一纏足。若不設法更改,終非富強之兆。茲欲請中華人士愿本國興盛者,撰著新趣小說,合顯此三事之大害,并祛各弊之妙法,立案演說,結構成編,貫穿為部,使人閱之心為感動,力為革除。辭句以淺明為要,語意以趣雅為宗,雖婦人幼子,皆能得而明之?!奁咴碌诐M期收齊,細心評取,首名酬洋五十元,次名三十元,三名二十元,四名十六元,五名十四元,六名十二元,七名八元。果有嘉作,足勸人心,亦當印行問世,并擬請其常撰同類之書,以為恒業……”[1]這次征文活動效果顯著,共收到小說一百六十多部,因作者增多,舉辦者將獲獎人數擴增到20名。
《申報》這次有報酬的征文活動顯然更富于近代色彩,它對文章的形式、立意、行文、語言都做出了詳細要求,尤其是要求通俗易懂,富于趣味,表明報載文學開始考慮到讀者的因素了。
1912年11月1日,《申報·自由談》上發布《投稿潤例》:“自由談創行以來蒙各處文家厚愛,投稿絡繹,趣味濃厚,本館感激之余,亟思有以酬答盛意,茲擬得投稿潤例如左:自本月一號起,凡有關于時事之諧文小說筆記投交本館登出者,分五等奉酬。頭等每千字三元,二等二元,三等一元,四等五等酌贈書報。”這就開始了《申報》對消閑文學的付酬歷史。
《自由談》的稿費,一個月一結算。逢到月初,便把上個月投稿的名單,發表在附刊的末端,有名的前往報社會計處領取,取到后,在發酬簿上蓋印。稿酬讓包括《申報》在內的主流報刊界承認了消閑文學的市場價值。一方面報館書局可以組織到更多更好的稿件,加強自身的市場競爭能力,從而贏得更大的讀者隊伍,獲取可觀的經濟效益;另一方面,稿酬制度吸引了大批文人投身于著(譯)作事業,刺激和推動了文學事業的發展和繁榮,比如鴛鴦蝴蝶派的興起和繁榮。民初報刊雜志的大量涌現不僅給予了以寫稿來求生的作家安身立命之處,促使他們由傳統文人轉向新型市民作家,而且固定的薪金與稿費制度也使作家的生存方式發生了改變,誕生了一批近代職業作家,從而促成了新的文學觀念的誕生。
晚清民初,報刊的讀者群已大大超出士大夫文人讀者的范圍,形勢要求報刊必須追求一種雅俗共賞的文學趣味。普通市民的世俗追求成為社會普遍心理,所以職業作家的話語開始面向市民,照顧市民的欣賞趣味,極力表現民間話語中的世俗情感。
世俗文學的作家隊伍不斷發展壯大,一個直接的原因就是這種消閑文學越來越豐厚的稿酬標準,而且越具有娛樂性稿酬越高。王鈍根辭去《自由談》主編職務后,從吳覺迷開始,一直到姚鹓雛、陳蝶仙等幾任主編時,都在征文條例中明確把讓人發笑的諧文(游戲文章)排在首要位置,而且稿酬最高。1916—1917年間,諧文的最高稿酬都定在每千字六元;而同時期的小說(短篇)最高稿酬只有三元,筆記類只有二元,詩詞類一概不付稿酬。由于酬金的刺激,《自由談》上詩詞曲賦類越來越少(偶爾有主編自己的詩詞登載),而諧文類層出不窮,從嬉笑怒罵漸漸走向油滑穢瑣,陳陳相因。
從《自由談》定下稿酬之初,就出現了文章抄襲剽竊現象。如1912年11月16日,《自由談》上發表了一篇署名“漱冰”的文言小說《琴園夢記》。此文篇末還被注以一等稿酬的字樣。11月21日《自由談》上有一則《啟事》稱,該文與一位黃姓人所著《琴園夢》略同,所以《自由談》言明不僅停刊此文,而且不付酬。此后《自由談》上揭露文章抄襲剽竊的啟事時時可見,甚至連接替王鈍根主編《自由談》的吳覺迷也曾惹上麻煩。[2]
《申報》的文學稿酬制度的確立為文化事業提供了社會物質基礎,為作家的人生選擇乃至人格的獨立、精神的自由都提供了一定的物質支持。然而,這時獲取利潤已成為主導一切的動機,從而造成文學作品質量的下降;促使作家們趕時髦,諂媚于讀者。這也便促成了鴛鴦蝴蝶派作為一種文學力量在民初文壇興起,以致讓這一文學流派長期背負“文娼”、“文丐”[3]之名,成為精英文學批判的對象。
注釋:
[1]傅蘭雅:《求著時新小說啟》,《申報》1895年6月8日。
[2]參見1913年2月13日《申報·自由談》主編王鈍根啟事。
[3]參見西諦:《“文娼”》,《文學旬刊》第49號,1922年9月11日。
作者:安徽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合肥)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