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諸葛亮的《出師表》(這里指的是載于《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正文的《出師表》,即“前出師表”)千載流傳。此文通篇凝聚著諸葛亮忠貞體國、勵精圖治、自強不息的精神,展現了他北定中原、謀求統一的堅定信念,言出肺腑,情真意切,發人深省,感人至深。所以,該文受到歷代的百般推崇。筆者并不對歷代有關《出師表》的傳統評價持異議,而是認為,金無足金,人無完人,諸葛亮在《出師表》中,流露出的一些東西還是頗令人玩味的。
一、諸葛亮推薦了些什么人?
在《出師表》中,諸葛亮舉薦了一系列他認為可以擔當重任的“賢臣”: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祎、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禆補闕漏,有所廣益。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愚以為營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陳和睦,優劣得所。[1]
這里所提出的郭攸之、費祎、董允、向寵等四人,皆為蜀漢立國后官職并非高位的后起之秀。諸葛亮要求后主劉禪重用這些人,尤其是在他去北伐遠離成都后,更要大小事均聽聽他們的意見,按他們提出的辦法辦理,這樣蜀漢就可以興盛。不用說,這是諸葛亮在安排他走后能繼續按他的思路、方針處理各種事務的班子。
不能說諸葛亮就不能提出這些人選,也不能說這些人選就不優秀。問題是:
眾所周知,蜀漢在益州建國,是三個集團——劉備的荊州集團、劉璋的東州集團以及原有的益州集團——既斗爭又妥協的結果。作為蜀漢的奠基者,劉備深知三個集團團結合作的重要性,所以他任命的首批官員,雖然是以自己所屬荊州集團的諸葛亮為軍師將軍總理軍國重事,但在諸葛亮之上,卻又置東州集團的許靖為太傅、益州集團的法正為尚書令。直到劉備去世,他始終十分注意三個集團的團結問題。
而現在諸葛亮提出的四個人:郭攸之在《三國志》中無傳,裴松之在《董允傳》中注引郭攸之是“南陽人”[2];費祎是“江夏(黽阝)人”[3];董允《三國志》本傳未載籍貫,卻說系“掌軍中郎將(董)和之子也”,而董和是“南郡枝江人”[4;向寵《三國志》本傳未載籍貫,但明說向寵為“(向)朗兄子”,而向朗是“襄陽宜城人”[5]。這就可以肯定,此四人均屬荊州集團。這雖然并不足以認定諸葛亮就是以地域劃定干部,只重用荊州集團的人才,但多少是有些不妥的,是不利于團結的。聯想到他在此后不久的第一次北伐,“違眾”提拔“襄陽宜城”的馬謖為“先鋒”[6],導致大敗,說明諸葛亮在處理三個集團的團結,公正使用干部的問題上,還是有所欠缺的。
諸葛亮為提拔所中意的四個人,甚至還打出了劉備的旗號,說郭攸之、費祎、董允三人“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說向寵“試用于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似乎是不重用這些人,就是不忠于“先帝”。這些話,或許有些說過頭了吧?《出師表》兩次提到“親賢臣,遠小人”,難道只有諸葛亮舉薦的才是“賢臣”;那些經劉備安排,早在朝中位列九卿的官員,難道都不是“賢臣”,不能重用了嗎?
二、李嚴哪里去了?
讀《出師表》,總有這么一個疑問:諸葛亮在大力舉薦荊州集團的人才、安排自己北伐期間后方的軍國大事時,為什么始終不提李嚴的名字,好像根本沒有這個人似的?
李嚴,作為蜀漢三個集團中的東州集團的佼佼者,在劉備去世時是托以了重任的。
《三國志·蜀書·李嚴傳》記載得很清楚:“章武二年,先主征(李)嚴詣永安宮,拜尚書令。三年,先主疾病,(李)嚴與諸葛亮并受遺詔輔少主;以(李)嚴為中都護,統內外軍事”。
即是說,法正去世后,劉備將尚書令這一重要職務是交于李嚴的,并將“托孤”重任交于李嚴和作為“丞相錄尚書事”的諸葛亮共同擔任的,由諸葛亮主政事、李嚴主軍事。
劉備做出這樣的安排,顯然是基于多方面的考慮:后主才17歲,能力亦有限,必須有人輔佐;荊州集團的諸葛亮長于主政,可任丞相處理政務;東州集團的李嚴長于軍事,安排為諸葛亮的副手,“統內外軍事”,既可達到幾個集團之間的平衡,又可防止諸葛亮擅權。
可是,劉備去世后,諸葛亮立即“開府治事”,自此后,“政事無巨細,咸決于(諸葛)亮”[7]。而李嚴,則被安排在遠離成都這個蜀漢國家統治中心的永安或江州,未能發揮出他同樣承擔的“托孤”之責。
《出師表》討論的是蜀漢國家未來的重要軍國大事。如此大事,作為“統內外軍事”的李嚴竟未能參加;在諸葛亮走后的人事安排中,亦未見李嚴的名字。不用說,此時的李嚴已被排擠出了蜀漢國家的權力中心。
排擠李嚴,不可能是后主劉禪的作為。劉禪雖繼劉備為皇帝,能力卻是無法與其父相比的,何況當時還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小皇帝。排擠李嚴的,只能是已經“開府治事”并且“政事無巨細,咸決”之的諸葛亮。而且從已經成功排擠李嚴,李嚴卻無甚作為的情況看,諸葛亮當時已經牢牢地掌控了蜀漢國的權力,連后主劉禪對他亦不能有所制約。
《出師表》通篇不提李嚴的名字,對劉備之后的蜀漢國而言,并非是一種正常的狀況。
三、劉禪與諸葛亮是什么關系?
說諸葛亮上《出師表》時,已經牢牢地控制著蜀漢國的權力,連后主劉禪對他亦不能有所制約,這可以從《出師表》中找到證明。
在《出師表》中,諸葛亮先說了一番當前是“危急存亡之秋”,形勢嚴峻,然后話鋒一轉:
誠宜開張圣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
這其中的“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之說,就把劉禪的“宮中”與他的“府中”歸成了“俱為一體”,將皇帝的宮中等同于他的丞相府。緊接著他說:“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這就進一步地明確要求劉禪把宮中的事體也要交給他“開府”后的幕府來管,不用宮中的管理機構來處理了。
而如若劉禪不答應的話,那就是“內外異法”了,那么“陛下”你就有不“開張圣聽”,不“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偏私”并且不“平明”的嫌疑了。
可以想像,此時已經過了22歲,早該“親政”但是卻沒有實權的皇帝劉禪在看見大權在握的丞相諸葛亮羅列了這么多倘若不答應就會產生的“罪狀”之后,大約是不敢不答應的。諸葛亮的這些話,更像是一個上司在教訓屬下,哪里是一個臣子對皇帝說的話?
有人說,劉備早就詔敕后主:“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 。”[8]因此諸葛亮與劉禪的關系就猶如父子;諸葛亮的那些話,體現出的就是這種關系。
其實,在封建時代的君主“托孤”時,往往都有諸如劉備般的表演。遠的不說,在劉備之前的三國早期,東吳尊基人孫策在臨終時就已經有這樣的先例。《三國志·吳書》記載:“(孫)策謂(張)昭曰:‘若仲謀(孫權)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復不克捷,緩步西歸,亦無所慮。”[9]而張昭的處理方式卻是“上表漢室,下移屬城,中外將校,各令奉職。(孫)權悲感未視事,昭……乃身自扶(孫)權上馬,陳兵而出,然后眾心知有所歸。”[10]
比較張昭、諸葛亮二人輔佐幼主的方式,不能不認為張昭的方式更能合之于時代。何況孫策死的時候,正值各路軍閥混戰,孫策軍隊雖東征西討,政權卻并未得到鞏固。比之劉備死時蜀漢政權早已扎穩根基,張昭應當更有擅權的可能。
封建時代,君臣就是君臣,不可能有超越時代的資產階級的民主平等思想。諸葛亮之所以在《出師表》中敢于蔑視劉禪的君權,說到底,只能是諸葛亮的“臣權”已經大過了劉禪的“君權”。而在封建時代,這當然是極不正常的現象。
四、“北伐”倘若勝利,諸葛亮將如何?
在《出師表》中,諸葛亮提出了由他擔當北伐重任,并且對北伐的勝利充滿了信心: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于舊都。……愿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
諸葛亮的北伐最后是以未能成功并且本人病逝于前線而結束的。因為去世了,“不效,則治臣之罪”當然無從談起。這里要提出研究的是倘若北伐成功了,諸葛亮的結局會是什么?
諸葛亮是很自負的。陳壽在《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中說他:“當此之時,亮之素志,進欲龍驤虎視,苞括四海,退欲跨陵邊疆,震蕩宇內。又自以為無身之日,則未有能蹈涉中原、抗衡上國者,是以用兵不戢,屢耀其武。”然而,諸葛亮的實際能力卻是有限的,“于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于將略。”北伐不能成功其實是歷史客觀條件早就注定了的。可是,諸葛亮卻偏要傾蜀漢全國之力而進行之,累死在前線也就勢所必然了。
諸葛亮或許自己也深知,像他那樣集權于一身而又未能完成北伐之重任,身后免不了遭人議論,所以,他遺命葬定軍山而不將靈柩運回成都。果然,諸葛亮一死,做過犍為太守的李邈就上疏劉禪,說諸葛亮“身仗強兵,狼顧虎視,五大不在邊,臣常危之。今(諸葛)亮殞歿,蓋宗族得全,西戎靜息,大小為慶”[11]。雖然后主劉禪覽疏大怒,并把李邈“下獄誅之”;但李邈之疏,已足以表明蜀漢國中對諸葛亮獨攬大權于一身是有議論的。劉禪之所以那樣做,或許正是他的“宮中”當時還得罪不起諸葛亮的“府中”。
劉禪雖然平庸,但并非昏聵,其最大的特長就是保身之術。他在位41年,在三國國君中是在位最長的。諸葛亮對他的輔佐,只有12年,其余29年,則是“循理”[12]而處理政事,并沒有大的過失。他在成都不戰而降魏,在洛陽“樂不思蜀”,裝瘋賣傻,都是保護自己的最好手段。那么,當諸葛亮掌控蜀漢國的一切權力時,他有如上表現也就有很合理的解釋了。
諸葛亮在北伐成功后究竟會如何?歷史不能假設,但是,《諸葛亮集》中載有一封他答復李嚴勸他“宜受九錫,進爵稱王”的回信:
吾與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復相解!足下方誨以光國,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東方下士,誤用于先帝,位極人臣,祿賜百億,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若滅魏斬叡,帝還故居,與諸子并升,雖十命可受,況于九邪![13]
看來,還真不能小看了諸葛亮。他不交權于劉禪;排除異己,建立自己掌控一切的勢力范圍,或許都是為了在北伐成功后來一番“十命可受”,成為三國時期的又一個曹操(曹丕)、司馬懿(司馬炎)。然而,諸葛亮的北伐到底沒有成功,他也就未能往這方面發展。這是諸葛亮的幸運,也是歷史的幸運。這樣,一位忠貞體國、鞠躬盡瘁的忠臣、賢相就永遠地展現在世人面前了。
注釋:
[1]《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以下引《出師表》文,均據此。
[2]《三國志·蜀書·董允傳》裴松之注引《楚國先賢傳》。
[3]《三國志·蜀書·費祎傳》。
[4]《三國志·蜀書·董允傳、董和傳》。
[5]《三國志·蜀書·向寵傳、向朗傳》。
[6]《三國志·蜀書·馬謖傳、馬良傳》。
[7][8]《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
[9]《三國志·吳書·張昭傳》裴松之注引《吳歷》。
[10]《三國志·吳書·張昭傳》。
[11]《華陽國志·先賢士女總贊·廣漢士女》。
[12]《三國志·蜀書·后主傳》。
[13]《三國志·蜀書·李嚴傳》注引《諸葛亮集》。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文博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