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宗元(773-819)是中唐時期杰出的思想家和成就斐然的文學家。他的政治襟抱和人生理想是要通過自己的從政為官,改變唐代歷時七年多而陷國家于災難的“安史之亂”后的凋殘與衰落。本文不對柳宗元作全面評析,僅就其教育思想和“師道”觀作一探索。
一
柳宗元曾寫過一篇關于教育和師道及交友的文章——《師友箴》并序:
今之世,為人師者眾笑之,舉世不師。故道益離。為人友者,不以道而以利。舉世無友。故道益棄。嗚呼,生于是病矣。歌以為箴,既以儆己,又以誡人。
不師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吾欲從師,可從者誰?借有可從,舉世笑之。吾欲取友,誰可取者?借有可取,中道或舍。
仲尼不生,牙也久死。二人可作,懼吾不似。中焉可師,恥焉可友。謹是二物,用惕爾后。道茍在焉,慵丏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內考諸古,外考諸物。師乎!友乎!敬爾不忽。
柳宗元明確地道出其時流俗對于師友的輕賤和鄙薄的態度,為人師則被眾人所恥笑,為人友者不以道合而以利往,這樣的結果背棄道義而使世風日下。柳宗元在《師友箴》中還進一層闡明了從師交友對于人的一生安身立命的巨大意義。當時,不重教育,廢棄師道決非個別現象,而是較為普遍的社會弊端。韓愈也曾對此現象專門寫了《師說》。
柳宗元涉及教育和師道的作品不少,較為集中的主要有《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答嚴厚輿論師道書》、《答貢士蕭纂求為師書》、《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等。此外,柳宗元在與他人論及為文、仕進以及論《春秋》、論《國語》、論史官等文章中,也涉及教育與師道。這些均是我們探索柳宗元教育思想與師道觀的重要資料。
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柳宗元較為全面地展示其師道觀與教育思想以及文學主張。首先,柳宗元對學問與師道予以高度的重視并充分肯定,對“不敢為人師”和“訕笑師道”的現象提出了批評;并且,對韓愈“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學,作師說,抗顏為師”的舉措極表贊同。與此同時,柳宗元強調師生之間,教學相長,取長補短之重要:“假而以仆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后,誠欲往來言所聞。則仆愿固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茍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敝赋鰩熒降认啻?,相互切磋之不可少。
在中國古代社會,教育的核心是傳道授業和培養人才。自漢武帝實施“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教育文本即以儒家經典為指歸而忽視其余。因而,韓愈的“文以載道”也罷,柳宗元的“文者以明道”也罷,無不強調儒家經典的巨大意義。柳宗元自謂:“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章以明道,是固不茍為炳炳烺烺,務彩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保ā洞痦f中立論師道書》)他在《柳渾行狀》中也說:“凡為學……略章句之煩亂,采摭奧旨,以知道為宗。凡為文,去藻飾之華靡,汪洋自肆,以適己為用?!狈Q賞獨孤申叔之成就“其要咸歸于道”(《獨孤君墓碑》)。而在《答嚴厚輿論師道書》里,他同樣表明自己對“明道”的重視:“言道講古,窮文辭以為師,則固吾屬事……若言道講古窮文辭,有來問我者,吾豈嘗瞋目閉口耶。”
柳宗元強調的“文以明道”之道,當然是儒家學說或言孔孟之道。他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作了具體闡釋:
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枝,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文也。
這里,柳宗元十分明確地肯定了他欲以文而明之“道”的具體內涵,他所視為道之極則者即《書》、《詩》、《禮》、《春秋》、《易》等儒家之經典文本。在柳宗元看來,《五經》之所以意義巨大,價值空前,乃關涉那個時代讀書人要實現人生價值,施展才智抱負所必須具備的學養。漢代以降所設的經學博士傳授的內容,實為封建時代知識分子安身立命,從政為官的學業基礎。而隋唐以來,無不以儒家《五經》作為開科取士的必修學業。知識分子要施展政治抱負與人生價值,只有從政為官才會有所憑借。儒家思想倡導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追求的出發點即“修身”,學業根柢是其基礎。
在柳宗元看來,《書》質樸無華,行文簡約;《詩》陶冶性情,文學魅力恒久;《禮》規范倫理行為與禮儀而穩定社會;《春秋》明辨是非功過,褒貶適當;《易》探索事物的發展變化及其規律。這些都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必修課,是安身立命,從政為官的根本所系。
二
柳宗元視野開闊,思路活躍。他雖然重視儒家學說和經典文本,卻并不僵化守舊,主張廣泛鉆研,博采眾長。他在充分肯定“取道之原”之后,又將目光向學術領域延伸。柳宗元認為,《穀梁傳》之優長在于其氣勢,借助于彼可歷練氣勢。而《孟子》和《荀子》,盡管沒有被列入儒家的《五經》,但二者思想之活潑和行文的暢述都是很可師法的。至于曾為孔子師法過的老子,哲學思維之深湛,辯證相對的理念是做學問者必須汲取的營養;《莊子》的恢宏奇詭與恣肆奔放,實為人間奇文,不可不讀。盡管柳宗元曾對《國語》的歷史觀和神學論有所批判,但是,在廣泛學習,博采眾長時仍然將它列為學習的內容,對它的奇趣壯采做了肯定。他還認為,《離騷》的幽深奇譎,《史記》的簡潔生動都是不可忽視的精神財富。
柳宗元不僅以“取道之原”為核心而向諸子百家、文史著作展衍教導問學之人,而且自己也這樣進行學業研究和學術撰著。他在《與楊京兆憑書》中說:“自貶官以來無事,讀百家書,上下馳騁,乃少得知文章利弊?!贝送?,柳宗元雖然執著于儒道,但在突出主干的同時,也不排斥諸家學術精華而兼收并取。他在《辯列子》中指出:“雖不概于孔子道,然其虛泊寥闊,居亂世遠于利,禍不得逮于身,而其心不窮。《易》之遁世無悶者,其近是歟?予故取焉。其文辭類莊子而尤質厚,少為作,好文章可廢耶?其楊朱力命,疑其楊子書,其言魏牟孔穿,皆出《列子》后,不可信然……”
像《列子》這樣駁雜的著作,雖然不全然符合孔子之道,但柳宗元卻并不簡單拒斥,而是分辨其精華與駁雜不純,采用“慎取”的謹嚴態度:“觀(《列子》)其辭,亦足通知古之多異術也。讀焉者慎取之而已。”(《列子辯》)
以這樣對待傳統文化的方法,教導求學者,是柳宗元的理性抉擇。他在《辯文子》、《辯鬼谷子》、《辯晏子春秋》等文里,無不堅持以理性的分析眼光,慎取其合理的部分。在《辯亢倉子》中,對于那些向壁虛造,“空言無事實”的著作,并有好事者為之傳注以教于世的作法予以抨擊,認為是淆亂學界的行徑。
這里,顯然將慎擇慎取的教授原則提上了議題。柳宗元對后學者問道求學,在關切愛護其學習熱情與積極性的同時,還開列除儒家經典文本以外的典籍以增廣視野和識見,避免坐井觀天,抱殘守缺。柳宗元不以個人興趣好惡為指歸,而是實事求是地評介其推薦書目的優劣。在這方面,柳宗元對待在傳統文化中據有一定地位和影響的《國語》,可視為顯例。他一方面批評《國語》的怪誕荒謬和難以置信的天命觀以及妖妄迷信邪說;另一方面卻肯定它“博其趣”,“其文深閎杰異”,“《越》之下篇尤奇峻”(《非國語》)。他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所開出的極為有限的書目里保留《國語》,顯示出其對待傳統典籍慎擇慎取的理性眼光。
柳宗元十分重視“明道”和“道”的傳授。他在向陳秀才拜師問道時說:“在先誠其中,其外者當先讀《六經》,次《論語》、孟軻書皆經言。左氏《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余書俟文成,異日討也,其指歸不出孔子……”?!盎嫉乐涣ⅰ保ā洞痦f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笆ト酥?,期以明道。學者務求諸道而遺其辭……仆嘗學圣人之道,身雖窮,志求之不已?!保ā秷蟠搠鲂悴耪摓槲臅罚┻@是他一以貫之的思維脈絡,也是其傳道教學的核心。
柳宗元論及傳道授業和師道的文章還有不少,如《答吳秀才謝示新文書》、《復杜溫夫書》、《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與韓愈論史官書》多篇,或論孜孜勤奮于求學求新之可嘉,或論為文之難及傳世之不易,或論為人師表師德之緊要……這里就不再一一臚列。
三
應當引起注意的是柳宗元對道德與學養、人品與學識的兼顧。他認為做人與做學問同樣要緊。他在《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中寫道:
大都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其外者當先讀《六經》……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雜,勿務速顯,道茍成,則慤然爾,久則蔚然爾。源而流者,歲旱不涸;蓄谷者不病兇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
“先誠其中”是解決做學問的出發點,內心的凈化和歷練是做人的根本,也是做學問的前提。柳宗元在《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中對太學生說:“仆少時,嘗有意游太學,受師說,以植志持身焉……”非??粗亍爸仓境稚怼睂€人成長的價值,稱贊他的叔父“植于內而文于外?!保ā断仁逃犯竦辣怼罚┻@表明柳宗元對道德修養的重視。其與韓愈所標稱“宏于中而肆于外”的見解相近。
柳宗元對于求學問道之人,平等相待,謙謹藹然,不以師長凌人。對韋中立問學,客套之余即以發自肺腑的客觀而科學的態度說:“仆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在該文中,柳宗元還一再表示自己的學習心得,并不完全適用于求學者,更不愿強加于人:“仆固愿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茍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才不足,……其為不敢也?!蔽恼伦詈?,又說:“凡若此者(指前文中所述),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绷谠陀^而理性地對待師生關系,提倡相互學習,共進互勉的師道觀,由此可見一斑。
柳宗元稽古好學,博覽群籍,在極為豐富的傳統載籍中涵泳徜徉,卻并不是古非今,更不迷信書本。其更看重今人的成就,后來居上的觀點,不薄古人愛今人的見解極為寶貴。他在《與楊京兆憑書》里稱頌當時的作者說:“去年吳武陵來,美其齒少,才氣壯健,可以興西漢之文章。日與之言,因為之出數十篇書。庶幾鏗鏘陶冶,時時得見古人情狀。然彼古人亦人耳,夫何遠哉。凡人可以言古,不可以言今?;缸T亦云,親見揚子云容貌不能動人,安肯傳其書。誠使博如莊周,哀如屈原,奧如孟軻,壯如李斯,峻如馬遷,富如相如,明如賈誼,專如揚雄,猶為今之人,則世之高者至少矣。由此觀之,古之人未必不薄于當世,而榮于后世”。
長江后浪推前浪,歷史在發展,社會在進步,今勝于古乃不爭之事實。柳宗元稱贊吳武陵的文章可興西漢。在唐人心目中,西漢文章典雅爽健,是文章中的精品;古文運動就是以西漢文章為極則予以肯定的。
名不甚著的吳武陵受到柳宗元的如此獎掖;古文運動的領袖人物韓愈,在柳宗元看來,更是超越古今的文壇巨擘:
若退之之才,過仆數等……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遷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賦》,退之獨未作耳。使作之,加恢奇。至他文,過揚雄遠甚。雄之遺言措意,頗短局滯澀,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
同樣的見解,還在柳宗元評價劉禹錫等人的作品中表露出來。不過,在柳宗元看來,古人的成就應予肯定,但并非臻于盡善盡美,不可超越的境界。歷史總是向前發展的,社會也在不斷進步。雖然前進的過程難免迂回曲折,甚至走過一些彎路,但是,前修未密,后出轉精是不可抗拒的規律。從這個層面著眼,柳宗元不迷信古人而更愛今人的眼光和思維是值得高度重視并肯定的。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
(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