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的西南邊疆,早在漢代以前就生活著以“夜郎、滇、昆明”為代表的被司馬遷稱為“西南夷”的土著居民。其中的滇就大致分布在滇池周圍,是“靡莫之屬”中最有勢力的代表,他們過著定居的農業生活,處于部落聯盟的社會發展階段。《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邛都最大,此皆魋結,耕田,有邑聚”。

盡管滇等西南夷早已存在,但被中原王朝知曉,還是在漢武帝時期。秦始皇統一六國以后,于公元前316年滅巴蜀、置郡縣,并在今廣西、湖南西南部置桂林郡、象郡和南海郡等,可以說,已經將觸角伸到西南夷的邊緣了。但還沒來得及深入西南夷地區,秦王朝就短命了。漢初,北方的匈奴累累進犯漢朝邊疆,但由于漢初國力較弱,無力還擊。到漢武帝時期,國力強盛起來,為了剪除匈奴之患,打通與西方(今中亞地區)的聯系通道,聯絡西方共同抗擊匈奴,漢武帝派出張騫數次出使西域。張騫在西域見到蜀布和筇竹杖,得知這是通過蜀一身毒道(云南到緬甸一印度)運過去的。張騫堅信有一條從南部通往身毒和西域的道路,返回朝廷以后向漢帝提出建議。漢武帝采納了他的建議,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使閑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國,至滇,滇王嘗羌乃留,為求道西十余輩,歲余皆閉昆明,莫能通身毒國”。這樣,滇才逐漸被中原人知曉。
按照司馬遷《史記·西南夷列傳》的記載,滇是由楚人的后裔建立的,“始楚威王時,使將軍莊趼將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莊跡者,故楚莊王苗裔也,跡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千里,以兵威定屆楚。欲歸報,會秦擊奪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還,以其眾王滇,變服,從其俗,以長之”。
滇王國上層在與漢使者的交往過程中始終很友善并自恃力量強大,甚至還說過“漢孰與我大”的話,不思歸附。“滇王者,其眾數萬人,其旁東北有勞浸、靡莫。皆同姓相扶,未肯聽,勞浸、靡莫數侵犯使者吏卒。元封二年,天子發巴蜀兵擊勞浸、靡莫,以兵臨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珠”。
于是,漢朝廷用大軍壓境的方式,采取兩手策略,迫使滇王歸附。其一,賜滇王王印,利用滇王的影響力,讓其繼續管理該地區;其二,設置益州郡,將滇國故地納入郡縣管理。“南越破后……上使王然于以越破擊誅南夷兵威風喻滇王入朝……滇王離難西南夷。舉國降,諸置吏入朝。于是以為益州郡,賜滇王王印,復長其民”。
我們現在能見到的最早、最全面記載古滇國事跡的漢文文獻就是司馬遷的《史記》,后來的《漢書》《后漢書》《華陽國志》等歷史著作關于西南夷的滇均抄錄《史記》,沒有增加新的材料。
司馬遷《史記·西南夷列傳》對滇的記載是否可信?真實的歷史真的如文獻記載的那樣嗎?作為挖掘歷史真實的考古學能否給我們一些啟示?由于滇自身沒有文字記載,我們了解它的發展史就只能依靠實物資料。
據有關資料記載,古滇國文物的首次面世應該在1940年代,在當時的昆明花鳥市場上出售,其中還有一部分文物流落國外,被英國大英博物館收藏。在那戰火紛飛的年代,人們連自身性命都難保,哪有心思顧及這些文物的命運!其真正引起業界和政府重視還是在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

1951年云南省博物館籌備組成立,工作人員在花鳥市場收集了一些青銅兵器,后來有人拿東西請博物館的專業人員鑒定,其中就有一些青銅戈、矛等比較完整的器物。當時,大家對這些與中原地區青銅兵器風格不同的稀奇古怪的東西所知不多,認為是云南少數民族的用品,但具體是哪里出土的,是哪個民族的東西,誰也說不上來。
時間流逝,但尋找花鳥市場上青銅兵器的出處一直掛在考古工作者的心上。某一天,云南省博物館的孫太初先生在與云南省文史館館員方樹梅老先生聊起在花鳥市場上購買的青銅器,無法確定出處時,方先生說,聽說抗戰時期在他的家鄉晉寧縣小梁王山一帶曾經出上過一些青銅器,好看的、器形完整的被當地的地主惡霸拿走了,剩下的、破碎的則被當地村民當作廢銅賣掉了。但他本人并沒有見過這些器物。得知這一消息以后,云南省博物館派出專業人員前往晉寧縣調查,果真在小梁王山附近的石寨山找到了青銅器的出土地點。收集到一些與花鳥市場上形制和風格相同的青銅兵器,同時也了解了相關的情況。這才有了后來石寨山的數次考古發掘。
確定了花鳥市場上的青銅兵器來源于晉寧石寨山之后,1955年3月,云南省的文物考古工作者孫太初、熊瑛、馬蔭何等在晉寧石寨山進行了首次發掘工作,清理了包含陶片的貝丘遺址(當時認為屬于新石器時代)和兩座墓葬,墓葬出土文物相當豐富,除先前已經見過的青銅兵器如戈、矛、短劍等,在1號墓中出上了兩件貯貝器和銅鼓,貯貝器中的一件表現紡織場面,另一件是表現祭祀場面的。這兩件貯貝器上表現的雕塑場面,恰如一個特定場面的瞬間定格,真實地再現了墓主生前的一些重大活動。豐富的隨葬器物和具有禮儀性質的貯貝器,特別是貯貝器場面上表現的被認為是云南少數民族的人物,對研究云南少數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遂引起政府和業界的高度重視,認為是“具有國際意義的重大發現”。后來的發掘報告認為:這是戰國到西漢時期的云南少數民族的遺存。但沒有提及這些遺存到底是云南歷史上哪個民族的,更沒有提到這些文物與滇有什么關系。
有了1955年石寨山的首次清理發掘,在國家和云南省有關部門的支持下,1956年底對石寨山墓地進行了第二次更大規模的發掘。這次發掘共清理了20座墓葬,出土文物數千件,不僅在墓葬數量上比第一次發掘的多,而且,在隨葬品的數量、種類和質量上都遠遠超過第一次發掘,既有青銅兵器、生產工具,又有金銀器、玉器等裝飾品,可以說琳瑯滿目、美不勝收。但所有這些文物,在其中一件文物面前顯得黯然失色,這就是在6號墓底部發現的篆書白文、黃金質地的“滇王之印”,金印雖只有方寸大小,卻重值千斤。滇王金印的出土。使沉睡地下兩千多年的古滇王國歷史重見天日,滇王金印的發現,恰如大海中的航標燈一樣,為考古工作者的探索指明了方向。同時,也使縈繞在考古、歷史工作者腦海中關于這批器物主人的歸屬漸漸清晰起來。因為滇王金印的發現,石寨山墓地被認為是滇王及其親族的墓地,從此揭開了沉睡2000多年的古滇國歷史。
滇王金印的出土,使我們知道了哪些文物是屬于滇王國的,哪些不是。因為有石寨山的發現,使人們開始從實物史料方面來認識和研究古滇國及其文化成為可能。隨后的1958年和1960年,考古工作者又對石寨山進行了第三次和第四次考古發掘,其發掘墓葬28座。經過這兩次考古發掘工作,多數人認為石寨山上已經沒有墓葬了,因此野外田野工作就擱置下來。
1990年代,云貴高原上掀起了一股盜墓的風潮,石寨山也未能幸免,最多時有上千村民對墓地進行瘋狂盜掘,為了摸清石寨山上是否還有墓葬,了解其分布及埋藏規律。云南省文化廳決定對石寨山進行一次摸底清理。由于情況緊急,我們采取一邊清理、一邊向國家文物局申請發掘執照的辦法開展工作,筆者有幸擔任了此次發掘的領隊。限于經費和時間,只對盜洞最密集的區域進行清理,這次發掘工作歷時41天,清理面積330平方米,發現墓葬36座,其中大型墓葬2座,其余均為小型墓葬。通過發掘。我們知道石寨山上還有墓葬,并且71號墓是出土有銅俑、疊鼓形貯貝器和桶形貯貝器等青銅禮器的大型墓葬(另一座大型墓葬69號墓已經被盜)。雖然這批墓葬豐富了石寨山墓地的內涵,特別是將石寨山墓地的編年提前到春秋時期甚至更早,但我們還是留有一些遺憾。最大的遺憾是,當時沒有條件對石寨山進行系統的勘探,時至今日,我們仍不知道石寨山上到底還有多少墓葬,它們的分布規律如何。前后五次清理的面積僅占墓地面積的十分之一。

自石寨山墓地發掘以后,國內外學者紛紛對該墓地出土的遺存進行分析和研究,這些研究有的是圍繞單個器物如貯貝器、滇王金印、銅鼓、青銅戈、青銅劍等,有的是圍繞專題如云南使用鐵器的時代和方式、云南用貝的歷史、銅鼓的興起和傳播等,有的則從技術層面進行探討,如云南青銅鑄造技術的發展,當然,也有學者從這些器物所代表的族屬和所反映的社會制度等問題進行探討。研究都取得了比較豐碩的成果。
1972年,在與石寨山比鄰的星云湖畔的江川李家山又發現并發掘了一處青銅時代墓地,其墓葬在年代上與石寨山相同,器物也與石寨山的大同小異,再后來,考古工作者又發現和發掘了安寧太極山、昆明上馬村五臺山,呈貢石碑村、呈貢天子廟等墓地。這些墓葬均為豎穴土坑墓,出土器物無論形制、種類還是裝飾紋樣都與石寨山墓葬中出土的相同。在1980年中國考古學會第一次年會上,民族考古學家汪寧生先生提出了石寨山文化的命名,但大多數考古工作者仍習慣用1981年王大道等提出的“滇池區域的青銅文化”或者‘滇文化’來稱呼這群考古遺存。根據1959年著名考古學家夏鼐先生提出的“用最先發現的、最具代表性的遺址或者墓地”來命名考古學文化的原則,筆者贊同用“石寨山文化”來命名這一文化。
石寨山和滇池區域其它青銅時代墓葬,都采用豎穴土坑的墓葬形式,地面沒有封土,葬具有的有木棺、有的沒有,大型墓葬還有木槨。隨葬品有陶器、青銅器和石器、鐵器等,大型墓葬除規模比一般墓葬大以外,隨葬器物還有金銀器和其它各種裝飾品。一般小型墓葬出土的青銅器主要為生產工具的銅斧、銅鋤、銅鐮等,青銅兵器如銅劍、銅矛等。大型墓葬中的青銅器則還有銅鼓、貯貝器、銅俑和各種青銅扣飾,以及由各種質地如金、玉、瑪瑙、琉璃、綠松石、孔雀石等制作的各式各樣裝飾品。這些器物往往充滿整個墓穴。與我國其它地區的墓葬相比,這里的小型墓葬中一般都有青銅器隨葬。一座沒有被盜的大型墓葬,墓內的隨葬品簡直可以用琳瑯滿目、令人眼花繚亂來形容。
石寨山發現的墓葬和墓葬中出土的隨葬器物,在東起宣威、西到祿豐、南迄元江(紅河流域)、北達金沙江南岸的范圍內都可看到,反映出這一地域相同的文化特征和相同的習俗,并擁有共同的文化習俗和共同的信仰,這是否就是司馬遷在《史記·西南夷列傳》中記載的“靡莫之屬”的范圍,而滇僅是這個“靡莫之屬”的代表?
那么滇國是什么時候建立的,它存在了多長時間?真的如司馬遷所記載的那樣,是楚國的莊(足喬)建立的嗎?考古實物材料方面能給我們提供相關的證據嗎?

有學者認為,滇國出現的時間不晚于戰國初期,戰國末期和西漢初期為其全盛時期,西漢中期以后開始走下坡路,西漢末至東漢初被中原王朝的郡縣制所取代;滇國存在的時間大約為500年左右,即公元前5世紀中葉至公元1世紀初。持這個觀點的代表人物是張增褀先生,但張先生投有具體闡述。關于莊趼王滇的問題,學術界的爭議相當激烈。《莊跡起義和開滇的歷史功績》一文認為莊廝為楚國農民起義的領袖,而有的學者則認為莊驕為楚國將軍,無論是將軍還是農民起義的領袖,他們都認為有莊趼王滇之事。《莊跡王滇的真偽》一文認為:“在云南古代史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楚國將軍或者農民起義領袖王滇的問題,戰國至西漢初,滇池地區古代文化的來龍去脈和上下因襲關系十分清楚,絲毫看不出像有的同志所說的那樣:……他們(莊趼)把楚國的先進文化和生產技術帶到滇池地區……由于楚文化的影響,就形成了耕田,有邑聚的階級社會。”從這些年的考古實物上看,石寨山文化的文化特征和楚文化所反映的文化特征有天壤之別,其間沒有直接的聯系。而且,從該文化的發展上看,石寨山文化的發展是連續的,中間沒有發生突變,僅用個別墓地中出現的個別現象來說明石寨山文化是受楚(國)文化影響而產生的,是很難具有說服力的。根據現有的考古材料分析,我們認為,至遲在戰國中期,滇國已經建立,滇國在滇池區域持續了大約300年左右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