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中國設計精神

盡管所有的論據都來自“虛擬”世界，但同濟大學工業設計系教授趙勇智堅信自己親歷了中國工業設計的十年發展軌跡。

1997年，趙勇智創辦的“設計在線”網站飽嘗了業界的冷清歲月。日常更新只是按部就班地翻譯國外前沿資訊，偶有國內設計大賽的消息轉載，敢于參賽者卻寥寥無幾。但此后，這個行業以轉折性的變化從一個側面影射出今非昔比的中國經濟樣態。

如今，趙仍為網站總監，但他所率領的團隊的工作卻變得事無巨細，“設計在線”細化了工業設計、平面設計、數字設計等不同門類；在內容建設上，除了對西方設計趨勢的持續介紹，頗具活力的中國本土設計力量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資訊來源。而更有趣的變化在于，各類設計比賽數量之龐大已令全國設計院校師生應接不暇。

本質上，從設計觀念到操作模式，中國工業設計在十年間經歷了一場“西學東漸”般的變革。沒人會否認，這場變革會以不可阻擋之勢繼續下去。不過，這絕非生硬的模式化進程，它的多元變化總是超乎意料。“設計在線”最新的發現是：個性張揚的未來設計師們，正在有意識地在“現代”作品中融入中國的傳統元素。

作為一家民營高等學府，廣東順德職業技術學院樂于展現設計系2007屆學生那些充滿中國意象的畢業作品：中國傳統木倚靠背，搭配一塊灰藍色的西式沙發填充坐墊；在另一個作品中，大紅的中國結直接作為椅子的編組面；一個名為“墨竹林”的傘架，摒棄了以往景泰藍花瓶的造型，把幾枝竹竿插入木質的四方籃框，和傘具形成一個整體，渾然是中式庭院內的裝飾一景。

誠然，在中國工業設計界，廣東順德職業技術學院并不占據主導位置。不過，它所在的珠三角是最為重要的中國制造基地，該學院最新的設計作品，無疑透露出“中國制造”意欲向“中國設計”轉變的野心，學生調動傳統元素時所展示的隨意性之大甚至顯得他們在刻意為之。事實上，聯想公司的奧運火炬祥云、華碩公司的竹子筆記本，乃至來自臺灣的鼎形電飯鍋，類似產品的不斷涌現令整個業界重新發現了中國元素的商業價值，不經意間，“中國風”式的設計已成為本土工業設計的主流理念。

同時，這一主流理念隨著中國設計新勢力的崛起日益強盛。來自美國、日本的設計公司紛紛在中國設立辦事處，而原本本名不見經傳的國內小型設計公司開始大量承接跨國企業的設計項目。同濟大學教師主持的龍域設計中心是國內外許多知名公司的長期伙伴，并已發展成松下電器的中國設計中心。該中心設計的微波爐體現出本土設計師對中國市場的精準把握。

就在每年上百個形形色色的設計展使中國公司更為密集地實現商業設計之際，人們不禁對何為中國特色的設計產生疑問：那些以竹子、中國結、端正的紅色為標志的中國意像是否真正具備了中國設計傳承與發展的精神內核?

人們普遍相信，那些備受推崇、極具風格的產品除了能展現設計師個人的美學態度，還能自然流露出一個民族現實的審美傾向，但并不一定通過那些凝固的民族意像來實現。例如，IDEO公司前設計師、“MUJI”無印良品顧問委員會成員深澤直入設計的水滴陶釉造型加濕器并沒有櫻花之類的圖案，反而更明確地傳遞出日本特有的精巧、寫意風格。

相比之下，生硬套用中國傳統元素的設計思路是相當可疑的。一方面，它很可能受到西方獵奇心理的驅動而喪失創作個性，另一方面，它所依仗的傳統意象在當代的中國社會已呈凋敝之勢，根本無法反應異彩紛呈的中國現實。

事實上，任何時代的美學趣味都是當下社會環境在人們心靈深處的投射。因此，只有當設計師很忠實地反映出民族主流的集體性格的時候，一個產品才可能具有震撼人心的民族精神傳承。

令人迷惑的混搭風

當然，就中國本土的工業設計實踐而言，持續的努力最終仍能催生具有真正中國設計精神的作品。早在1996年，聯想公司就將“設計”視為一個重要的戰略棋子。在當時的商業環境下，此舉有一定的前瞻性。

不過，直到最近，聯想才通過奧運祥云火炬證明自己具備和國際品牌形象相匹配的設計能力。在最開始，這個34人設計團隊便碰到了最為嚴峻的課題：如何準確而巧妙地體現中國文化的精髓。畢竟，對中國來說，2008年的奧運會是一個展現國家完美形象的機會。聯想希望，奧運火炬能以一種更具內涵的方式將中國傳統詮釋出來。

龍、風車、竹子……無數種古老意象住他們腦海中閃過。但前者所承載的意義不是過于僵硬，便是過于庸常，最終，作為四大發明之一的紙、確切說，是紙卷折起來的形態徹底打動了聯想的34人團隊。這是一個奇妙的形態：外形不刻板，但同時也克服了本身質地的脆弱性。事實上，紙可能是中國社會最為牢固的文化意象：以往，它是精神生活最重要的現實載體，而在當今，紙張仍然作為必需品出現在現代生活中。紙張本身完好地規避了文化的斷裂性，從而為精神傳承奠定基礎。

卷紙外形確定后，選用何種紋理又是幾經推敲。最開始的文案采用了簡潔、現代的螺旋紋，但經過專家評委和奧組委成員的共同商討，升騰的云狀形象脫穎而出，紅色映襯的祥云孕育著萬物生機，古老的吉祥愿望被巧妙地傳遞出來。

最終，聯想的祥云火炬將簡潔的現代審美趣味和傳統的精神特質完好地結合起來，由于其中多重美學元素混搭，它成為當代中國工業設計的典型案例。

毋庸置疑，工業設計是工業化的必然產物，在西方，該行業經歷了裝飾主義、功能主義等輪番盛行的漫長發展，而目前的中國正處于飛速發展狀態下的混搭階段，民眾的審美趣味和主流工業設計風格必然呈現出難以預測的多元化。

其實，從歷史傳承上來看，中國工藝美術傳統已在人為斷代中消亡，而能夠欣賞這種傳統手工藝的階層也幾乎不復存在，同時，西方工業設計思想卻在不斷滲透。在《中西設計藝術比較》的作者倪建林看來，在創造精神上，中國的設計現狀呈現出現出典型的歷史過渡性特質：朝后看，不能與本民族曾經的輝煌傳統相銜接，朝前看，又與西方成熟設計理念相距甚遠。可以說，中國當代設計師們正在經歷一個艱難的彷徨期，在文化虛無觀念和民族自卑心理之間游移不定。

因此，擺脫這種不穩定狀態的最好方式或許是，既不刻意拋棄、也不生硬濫用中國傳統(或從西方舶來)的藝術元素，而是要求設計師在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態中完好呈現出復雜的生活狀態。

對于在西方社會獲得初步認可的年輕設計師馬巖松來說，所謂中國現實的獨特性是與生俱來的。生長在現時代的中國，餐具的選取都可以滑入混搭狀態：使用筷子是一種植根天性，但興之所至，也會用刀叉隨意選取食品。故而，一種最為簡單、直接的方式便能證明作品中的中國特性。或許，在未來的中國工業設計史初稿上，混搭風格會被當作二十一世紀初中國設計的主流特色紀錄下來。 因此，以一種安時處順的天然心態面對矛盾現象，是中國設計精神確立的首要原則。

“設計的傳統”與“傳統的設計”

事實上，中國歷史上曾多次呈現出類似的混搭風格。所謂盛唐，便是開風氣之先、吸收其它文明之精華而形成繁榮景象，甚至，本土已經式微的佛教也在中國獲得了文化的異地生存。這證明，開放、包容的心態很可能是被忽視的中國傳統精神特質，而在現在，它或許會成為中國未來設計的內在精神支柱。在倪建林看來，中國應當延續的是“設計的傳統”而并非“傳統的設計”。而開放心態的形成，最終可以為追尋中國設計精神提供根本動力。

清華美術學院工業設計系教授蔡軍認為，延續中國傳統最重要的是領會其內在精神而不是外形。在這所中國設計的高等學府里，主體課程是以德國傳承至今的現代工業設計為主，同時保留了源自中央工藝美院的工藝美術傳統課程。但在蔡軍看來，基于對現代文化的徹底理解，才能反過來尊重、探索傳統文化，只有被現代理解接受的才是真正的傳統，二者并非簡單對立，但需要真正相融。

其實，年輕的設計師們已經開始嘗試探尋內在精神的所在。在馬巖松位于四合院的工作室里，擺放著一個奇特的魚缸：慣常橢圓形的魚缸只是從人主觀的視角出發，并沒體諒魚的感受，馬設計了一個以魚的視角看待人類的魚缸。這個小小的創新被寄望于和莊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意境相契合。

對設計師而言，對傳統精神的探索，更多是一種自我學習、挖掘的積累過程，需要對整個傳統文化進行深度體悟。中國傳統文物級的茶具蔓生壺，其作者陳曼生本人不僅精通工藝，而且對中國茶文化具有高深造詣。據說，日本一位平面藝術設計家，經常觀看日本傳統戲劇，感受其中寫意而空靈的精神內涵，結果，他可以通過幾個簡單色塊傳遞出日本傳統戲劇的神韻。這遠非簡單臨摹幾個古代設計造型能達到的效果，而需要整個社會氛圍的烘托和民族自信心的支撐。

而對于目前仍急于模仿西方生活形態的中國社會來說，中國設計精神的成熟尚處于起步階段。

按照龍域設計中心總監孫峰的觀點，出現成規模的中國設計風格，需兩個前提條件：首先是中國成為全球真正的主流市場、而不是個龐大的制造或消費基地，屆時，中舊的審美態度將會主導產品設計思潮。以韓國現代汽車為例，在新車型進行評估會的時候，他們會邀請中國業內人士參與評鑒，這一現象說明了“中國性”逐漸產生的影響。另外的契機則在于中國公司自身從規模到影響力的真正增長。

不過，就起步階段的中國設計精神來說，切實的做法仍是通過對中國元素的合理借鑒來獲得自身成長。從《考工記》所蘊含的先秦時代工藝設計理念、到此后無數能工巧匠的實踐，中國傳統資源之豐富，運用得當，可以為中國當下的工業設計提供無限的想象空間。

2006年，李寧公司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拓展了自身的設計原創力。Exeter Research公司的費德瑞克(Frederick)從趙州僑設計原理的內涵得到啟示，為李寧公司提出減震科技的原始創意，即獨特的拱橋和拉桿的組合結構。這最終使其其核心科技平臺“李寧弓”被成功開發出來，一種符合國際標準的全新運動鞋減震理念應運而生。

總之，唐漢之簡約、宋代之繁復、加之不同地域具有的天賦風格，中圍設計本身即為一個擁有多元樣態、內涵可無限挖掘的事物。而在當下，中國文化的生存狀態則更為豐富。設計師們從自身特質出發、通過各種途徑切入中國當代社會的主題，這其中，中國傳統元素和西方觀念的天然碰撞會轉換為中國設計精神不可抑制的原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