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黃昏,有別于鄉村。那時,夕陽正好,西天的云彩戀戀不舍,城市的燈火也還沒有點燃。中秋過后的南方,黃昏依然燥熱。莫燕穿著鵝黃色的無袖絲質連衣裙,挎著LV名牌手袋,姿態優雅地慢慢走著,齊踝的裙裾隨著走動輕輕揚起。她身材高挑豐滿,絲質連衣裙恰到好處地將身體襯托出玲瓏浮凸的樣子,引來不少回頭率。她習以為常不作理會,只管怡然自得地走在街道上,享受那份屬于城市的喧囂。而黃昏,那將暗未暗的暮色下,像極了她此刻的心情。她喜歡這個時刻,就像薄霧中觀花,一切不過于透明,也不過于張揚。她有點興奮,因為此時,她要去會一個叫邱凱的男人。這個男人之于她,是既陌生又熟悉。說陌生,因為他們其實只見過一面,說熟悉,因為在電信和網絡盛行的今天,他們幾乎每天都有聯系。她繼續在大街上故意慢悠悠地走著,她才不想給他留下自己迫不及待迎向他的印象。她的住處到那家酒店,要半個鐘頭的車程,她剛才打的卻故意提前下了車。
長長的人行道上,青蔥的闊葉樹不時輕拂她嫵媚的臉龐,間隔有序的闊葉樹下是刻意修剪成圓形的扶桑花,然后是平平展展的冬青。這個城市的綠化環境不錯,五顏六色的花到處綻放,視野里看到最多的卻是單瓣紅色扶?;?。這種花性喜南方濕熱氣候,顏色多種,紅色最艷。據說,扶?;ㄊ羌で榛ǎ募鹃_放,夏秋季節開得最激情燦爛。這時節的扶?;苊茉言?,爭先恐后開得正旺,紅艷艷的花瓣,長長的花萼伸出花瓣,花萼頂上的紅點點像蛇信。風一吹,大朵小朵的花兒都在枝頭顫動,遠遠望去,似一條火龍在游動。花兒與冬青樹又形成一動一靜的對比,煞是美觀。
莫燕喜歡花,喜歡生命中一切美好的東西。一年前,同樣是這樣一個扶?;ㄊ㈤_的時節,南方城市一家有名的雜志社在清新開筆會,莫燕和邱凱都是受邀請的人。各地所有受邀請的人都聚集在市文化館,然后安排坐上一部豪華大巴,向清新溫泉旅游度假區進發。同行約有四五十人,邱凱先獨自坐在其中一個兩人座的位子上,面向窗外,一副沉思狀。莫燕是最后一個上車的。她掃了一眼車內,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空位。她遲疑著不知要坐到哪個空位上,當快走過他身邊時,他恰巧戲劇性地轉臉過來,看到莫燕,深邃的眼神亮了一下。兩人眼神交會時,莫燕就不好意思再找別的座位,她客氣地問他是否可以坐在他身邊?他微笑著點了點頭,他笑的時候,嘴角有些俏皮地微微上揚,莫燕心里當時就閃動了一下。看樣子他應該四十歲左右吧,中等個子,棱角分明的臉,五官算不上特別帥氣,略顯憂郁的神情卻有著一種滄桑落寞感,衣著也得體整潔,渾身上下散發出成熟男人的魅力。比較符合莫燕對男人初次見面的那個審美標準,她對他有了好感。他的話不多,卻很有見地。從這個城市到清新溫泉近兩個鐘頭的車程,一路上都是莫燕問,他答。盡管如此,她心情還是愉悅的,有這樣一位心儀的男人同游,畢竟是一件爽心悅目的事。莫燕不確定邱凱對她是不是有好感,但后來從兩天的行程里,他總是跟隨她左右,連吃飯也在同一桌的這個行為上看,她想他應該也對自己有好感,這不需要偽裝。清新是個好地方,山青水秀,特色菜也不錯。例行的座談會后,便是泡溫泉、高山滑草和參觀當地生態園。吃喝玩樂后的第三天就回程了,他們仍然在市文化館道別,邱凱也要回他所在的那個北方城市了。臨別前,他們互相交換了通訊地址,聯系電話等等,邱凱除了給莫燕一張精美的名片外,還細心地在她的本子上寫下了他的伊妹兒和QQ號碼。
回來后,莫燕掃了一眼那張名片,這一看不打緊,原來,他竟然是北方那所大城市一家頗有名氣的雜志社主編!在這之前,她曾看過他寫的文章,一直很欣賞作者的文字。沒想到竟然還有機會跟作者本人見面同游。她對他的好感,馬上又加深了一層。筆會過后,莫燕依然在那家雜志社供職,她的工作不變,她的生活規律不變,她的樣子也沒什么改變,改變的只是心境。因為心里已有了期待,心中有期待的人,精神就有了寄托。每天坐在電腦前,她總是迫不及待地打開郵箱,捕捉他發過來的郵件,雖然很多時候,他發來的只是只言片語,她那顆麻木許久的心依然因此溫暖蕩漾了一整天。后來,他們大多數時候就在QQ上交流、聊天,彼此無拘無束地聊著各自瑣瑣碎碎的事,莫燕由此得知,邱凱來自較貧窮落后的大西北農村,他漂亮的妻子在電視臺工作,是那個城市高干子女。在那個城市安居落戶后,邱凱把鄉下的母親也接過來一起生活。然而,妻子和母親和不來,婆媳間常有摩擦,邱凱很苦惱。很多時候,邱凱會向莫燕訴說他的憂傷,而這時候莫燕便慷慨大方地向邱凱批發自己本就不多的同情心。邱凱后來還說,他每天最開心的事,便是跟莫燕聊天,聊過后自己仿佛又回到了20歲。聽到這些莫燕忍不住輕聲笑了。其實他們都不年輕了,各自都有了家庭,她的那個家早已名存實亡。她的丈夫,自從三年前一個春節,被他那同是師大畢業的女同學追到家里以后,莫燕就知道他們的婚姻已宣告破裂。盡管她的丈夫一再否認,并且堅決不肯離婚,她和他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到從前了。
下午上班時,莫燕意外接到邱凱打來的電話,他說他隨所在市文聯組織的采風團已經到達了她的城市,活動時間是一周。他告訴了她下榻酒店的名字。莫燕一路想著與邱凱認識至今的種種甜蜜感受,不知不覺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城市的燈火閃閃爍爍。她終于走到他所說的這家酒店。在二樓典雅的西餐廳里,莫燕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子上的邱凱,看來已等候多時??吹剿駝P的嘴角又浮起那似曾相識的微笑,然后站起身給她拉椅子、斟茶倒水,百般殷勤。晚飯很豐盛,有長城干紅,有她愛吃的兩三樣海鮮和咕嚕肉,還有點心。他頻頻舉杯邀請莫燕,莫燕不勝酒力,很快滿面飛霞。吃完飯,邱凱半抱著已是七分醉的莫燕,由電梯上到十七樓的房間。房間里燈光昏暗,隨著他們呼出的酒精氣味,還有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水氣味,整個房間的氣氛頓時變得曖昧起來。他們開始狂熱擁抱、親吻,隨著身體急速升溫,兩人眼里很快迸出渴求的火花,然后雙雙倒在床上,蛇一樣糾纏、翻滾……衛生間噴頭上暖暖的水柱順著莫燕性感的脖子往下流淌,她倒出沐浴乳輕輕在粉紅細膩的肌膚上涂抹。她由心底欣賞邱凱,這個男人不僅才華橫溢,連那事也倍兒棒?;匚吨鴦偛虐l生的一切,莫燕的胸口怦怦直跳。她以為,封閉了三年的門早已生銹,再也打不開了??墒撬龥]想到當邱凱濡濕溫熱的舌頭在她口腔里靈活地攪動時,就像能工巧匠修理一件極簡單的工藝部件,轟的一聲,那生銹已久的門,居然輕而易舉地就被打開了,而后邱凱就在這個門里進進出出,直到這時她才驚喜地發現,原來那門根本就沒有生銹,生銹的只是她禁錮已久的思想。由衛生間回到臥室,邱凱已安然入睡,額前那綹好看的卷發因為睡姿已歪在一旁。她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指無意識地在他那張潮紅的臉上輕劃,愣愣地瞪著沉睡中的他,心里卻沒來由地想起遠在蘭州工作的丈夫。她記得以前和丈夫激情過后,他也是這副樣子睡著了的。這時想起丈夫,她心里涌起一絲歉疚,然而這絲歉疚也只是一閃即逝。
跟邱凱相識不到半年后,邱凱就常常暗示要跟她激情。莫燕盡管也渴望享受激情,但她一直矜持著沒答應,邱凱就一如既往地用他的方式向她進攻,不停地腐蝕她的思想。最近,邱凱極具煽情地對莫燕說,既然他背叛你在先,你何必要獨善其身,為難自己?有了丈夫背叛在先這副添加劑,她終于答應了邱凱。邱凱當時在電話中小孩似歡呼起來,一掃沉穩內斂的形象……一連幾天,莫燕都蝸居在酒店里。白天,大多數時候,邱凱都有活動安排,沒活動安排的時候,他和晚上一樣,必定與莫燕一起呆在酒店里,哪兒也不去。餓了,打電話讓侍應生把飯菜送到房間里,飯后就相擁著靠在床上看無聊的電視劇?,F在兩人在一起,卻沒有平時那么多話可說,也逐漸少了那份傾訴的渴望。邱凱那曾經讓莫燕著迷的眼神,停留在她身上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他們最多的重復動作就是直奔床上的主題,無休無止地癡纏、做愛。累了,就倒在床上真正意義的睡大覺。這種微妙的轉變令莫燕多少有些失望,也有些費解,難道他們之間本就無愛情可言?之前所有的努力,僅僅是為了滿足世俗中欲望的需求?而一旦滿足了,彼此間原先的美好就不復存在了么?實際上,莫燕還是傾向于精神上那種沉甸甸的愛,而不僅僅是肉體上的。這個失望的情緒持續到了第六天,也就是他們呆在一起的最后一天,終于顯山露水。那天晚上,邱凱在外面喝了酒回來,目光渙散,任憑莫燕怎么努力,他始終入不了港,最后只得歉意地對莫燕說,這幾天太累了。莫燕只好按捺下復雜的情緒,讓他自己先睡,邱凱就不客氣地呼呼大睡了。呆坐著的莫燕,又沒來由地想起丈夫,丈夫從來就不會這樣,只要他們在一起,再累,他也要先哄她睡著了自己才睡。而邱凱,在最后一個美好良宵,竟可以這樣撇下她,心安理得地先睡了?她心里刺痛了一下,她開始后悔把自己交給丈夫以外的邱凱,后悔失去了自己堅持已久的原則。就這樣胡思亂想著,莫燕不知何時也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另一張床上,這是她幾天來第一次和邱凱分床睡,她也不知為什么要這樣做。第二天早上,當莫燕醒來時,邱凱已將收拾好的行李箱擺放在衣柜一角,還打來早餐等她一起用餐。莫燕心里好受了些,他今天就要坐火車回去了,她應該讓他滿意而歸。邱凱精神飽滿,心情似乎也特別好,他甚至沒有問莫燕昨夜獨自睡一張床的緣由。莫燕感覺怪怪的,心里有些悲哀。這個時候,分別在即,他應該傷感才對,至少臉上也要裝出悲戚的表情吧?可是他沒有,一點也沒有。莫燕悶著頭不吱聲,但當邱凱親昵地把早點送進她的嘴邊時,她又感動了,馬上原諒了他的種種忽略。吃完早餐后,離邱凱上車的時候還早,莫燕說要送他到火車站,邱凱不同意,說不想在火車遠離的剎那看到她流淚。話未說完,莫燕的眼淚就真的滑了下來。你看,還沒到那個場景呢,就哭了。他溫柔地哄她,用紙巾替她擦拭淚水,接著送她出門。
清晨的空氣有些潮濕,霧氣朦朧。昨夜,應該是下雨了吧?地上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不少低洼處還有水漬。幾天來一直把自己悶在酒店里,外面下了這么大的雨,她竟然不知道。邱凱牽著她的手,一起到馬路上等候出租車,這時候上班的人較多,往來出租車里都坐了人。他并不著急,一直含情脈脈地注視著莫燕,臉上也終于有了莫燕期待的表情。待好不容易截到一部出租車,他突然緊緊地拉著莫燕的手,眼里滿是不舍,淚花閃閃地看著莫燕上了車,甚至還追著車子向莫燕揮手告別。莫燕在車上抽泣著不敢回頭,待車子拐了個彎時,她突然遞給司機十塊錢,叫他把車倒回去,說她暫時不想走了,司機有些詫異地看著這個奇怪的女人,但還是調轉了車頭。邱凱果然還站在原地,他背對著她,掏出那部翻蓋手機正要給誰打電話。他有兩部手機,一部直板的,一部翻蓋的。翻蓋的那部,他說是他和她的專線,直板的那部是公用的。和她在一起時,他翻蓋的那部一直關著?,F在,她的手機是開著的,卻沒有預期的響聲,她不禁想,那么他究竟是要和誰通話?她悄悄躲到他身后附近的一棵樹下,聽到他熟悉的笑聲和她最不愿意聽到的話:淘淘呀,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我剛到這城市就給你打電話,你馬上過來吧,我在××酒店×號房等你……她記得,他開始時也是這樣打電話給她的,只是名字稍微改了一下就原版本復制下來。她又要猜想了,就是他在打給她之前,是否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她突然像被人狠狠摑了一巴掌一樣,臉頰熱辣辣的,心里也堵得慌。她想沖過去質問他,揭穿他,或是狠狠地抽他幾個耳光??墒撬龥]有那樣做,她竟然缺乏那樣做的勇氣,她只能艱難地轉過身往回走,這時一種強烈的挫敗感,排山倒海般傳遍她全身。在她四周,依然是開得密密匝匝的扶?;?,昨夜那場雨,打落了不少枯萎的或即將枯萎的花朵,花叢下是一地零落的花瓣。她的情緒十分混亂,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動作,就是抽出手機上的SIM卡扔掉,并狠狠地踏上一腳,感覺就像踏在邱凱那張虛偽的臉上。她快速跳上一部出租車,逃避瘟疫般逃回自己那間清冷的出租屋里,她馬上打開電腦,上網查詢這個城市近期的新聞。新聞里真的有邱凱一行到這個城市采風的簡短消息,但消息上是說為期半個月,他們一行十天前就到達了這個城市??吹酱?,莫燕像風中的扶桑花一樣,瑟瑟縮縮、頹然跌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