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丫不懂牛虻

這是一個讓我疚痛了許多年的故事，直到最近我在一個全國大型刊物上看到了韓小蘭的名字，我的心靈才有些安慰，可那嵌入靈魂的無法挽救的歷史時光卻不能重新開始，它讓我的靈魂依然無法安歇，并永久地疚痛。在那遙遠的上個世紀的70年代，我插隊到雞哇村。雞哇村坐落在遼西阡陌的群山皺褶中，四周峰巒疊嶂，溝壑縱橫，雞哇村人就很少有人走出大山。只有應征入伍的幾個大兵走出了雞哇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們的眼睛就成為了雞哇村人的千里眼和望遠鏡，每當他們回來探親的時候，村長就喚人將村部打掃干凈，燒熱長長的筒子炕。于是，七爺八奶們提著長長的煙袋桿飛起一口口濃痰坐在炕頭，孩伢們手攥柳葉做的響笛胡亂地吹著噪音蹲在炕梢，一群婦女腋下挾著納了一半的鞋底嘻嘻哈哈地坐在炕的中間。村人坐滿了筒子炕，紅領章紅帽徽的二狗子就講起了山外的精彩。二狗子是村長的兒子，二狗子就理所當然地優先入伍。昏暗的油燈在村人吧嗒吧嗒的抽煙聲放屁聲和孩伢的嘻笑聲中噼啪噼啪地炸響，二狗子的紅領章紅帽徽就在油燈下更加鮮紅閃爍光芒，二狗子的話就像那紅領章紅帽徽一樣被村人看作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二狗子向村人匯報了自己在部隊的突出表現，又讓村人參觀他的立功喜報，然后就講起了山外的古怪和精彩。

二狗子說，城里人冬天不戴狗皮帽子，凍得耳朵流膿，卻在嘴巴上打塊補丁。城里女人夏天更是風騷，滿大街都穿一條腿褲子。那年輕的女子露出了肉白的大腿，弄不好就會……二狗子臉紅了，不說了。筒子炕上就有人大叫，弄不好就會露腚。雞哇村人祖祖輩輩是不穿內褲的，他們便以為那穿裙子的城里人也不會穿內褲，穿一條腿褲子且不穿內褲的城里女人就理所當然地受到了雞哇村人的恥笑。因此夏天二狗子走在城里的大街上就不敢看穿裙子的女人，特別是那穿短裙的女孩，他害怕一不小心看見了人家的腚蛋。于是雞哇村人就特別愛聽二狗子白話城里的男人和女人。長長的冒著熱氣的筒子炕上就笑塌了般熱鬧。常常是男人的眼睛里笑出了火焰，那火焰就一簇簇地往女人身上燎，年輕的女子就不由得燒紅了臉。只有村里最好看的姑娘韓小蘭臉色不紅，粉嘟嘟地像盛開的桃花，她忽閃著密扎扎的葡萄眼對二狗子說，狗子哥，下次探家你給俺買回個一條腿褲子，俺要見見世面。二狗子驚訝地說，那是城里女人的玩意，你敢穿?小蘭瞪起黑幽幽的葡萄眼說，你敢買俺就敢穿!

當我們幾十名知青懷著鄉下人永遠也理解不了的夢想來到雞哇村時，好像在沉寂的遼西大山中扔下一枚重磅炸彈，驅走了那里的古老，炸醒了村人的夢幻，也為他們恥笑城里人的目光中帶來更多的驚詫。冬天他們看見我們戴著雪白的口罩就笑個不停，孩伢們就流著鼻涕在遠處叫喊，從南京到北京，從來沒見過驢屁股打補丁。夏天看見我們女知青穿裙子更是一片驚駭，大人孩子就一起叫喊，一條腿褲子來了!比叫山上的狼來了還瘆人。我們被叫得莫名其妙，后來韓小蘭告訴了我們關于二狗子講的一條腿褲子的故事，我們當即笑得流出了眼淚鼻涕，就都撩開裙擺說，小蘭，你看，我們咋能不穿內褲呢?我們里面穿的內褲都是用鮮艷的碎花棉布制作的，那是那個缺少顏色的年代女孩子的經典之處。很快，小蘭就學我們穿起了裙子，那裙子是我在城里的百貨大樓給她買的，紫羅蘭色，上面綴著一朵一朵的丁香花。那個年代，紫色就是最為奢侈的顏色了，穿一條紫色碎花裙子的韓小蘭，上襯白襯衫，走在滿山遍野盛開著紅杜鵑的雞哇村中，特別惹眼，也特別美麗，美麗得像一只飛落在雞哇村中開屏的孔雀，她要是飛不出大山才叫可惜。小蘭的婚姻就成為雞哇村人人關心的頭等大事。村里的小伙子是不敢想的，他們整日灰頭土臉，一輩子囚在山里，不光小蘭看不上他們，他們自己也覺得委屈了小蘭。二狗子原來看好了小蘭，小蘭也看好了二狗子，可二狗子在部隊提干后就找了城里姑娘，不再回雞哇村了，小蘭就發誓非當兵的不嫁。后來就有鄰鄉的一個親戚給小蘭介紹了一個軍人，那軍人原來也是灰頭土臉的農村后生，可當兵后就不一樣了。在雞哇村人眼里，那軍人頭上的紅五星一閃一閃的是那樣的神圣，兩面紅旗扛在肩上是那樣的鮮紅威武。特別是他們手握鋼槍保衛國防，是國家的人了，他們就是國家的象征。小蘭就是在這份神圣與激動中談了這門婚事的。那軍人也因韓小蘭馳名十里八屯的美貌同意與小蘭相處。可那后生才當兵兩年是不能探親的，于是雙方互郵照片，鴻雁傳情。于是就有了我代寫情書的情感錯位和一個鄉村姑娘愛情悲劇的開始。

那天，落日正銜在火燒云里，我坐在黃昏里看天，小蘭神秘兮兮地來知青點叫我出去，我見小蘭的臉色也像那火燒云樣緋紅。就說，小蘭，陪你爹喝酒了!小蘭說，沒!小蘭她爹是雞哇村會計，她家是全村最富裕的人家，她爹就總好整兩口。到了村頭的一棵老柳樹下，小蘭見四下無人，才從夾襖里掏出一封信說，秀才姐，俺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因為我經常寫村里的板報，村人就叫我秀才。我說，蘭子妹，啥事?小蘭的臉紅了一下說，他來信了，信寫得很長，五頁呢!俺有的地方看明白了，有的地方沒看明白。本來他上次來信寫得挺明白的，這次來信卻讓人看不明白了，俺想求你幫俺寫封回信。

我說，這咋行呢!這事咋能讓別人代寫?你不是念過兩年書嗎?

我原來認的那點字差不多都就飯吃了，原來我能在村部讀報，現在只會在隊里記工分了。小蘭說著就把信展開往我的眼前送。

我立馬閉上眼睛說，不看不看!因為在我的心目中，軍人特別的光榮神圣，軍人的信件就更加神圣不可侵犯。

小蘭說，秀才姐，別擺架子了，這是妹妹的終身大事，妹妹求你了!介紹人說，他看見我的照片特別滿意，可我要是沒文化，這事也難成。聽說他快要提干了，提干后就會被許多城里女孩子看好，城里女孩子不僅生得狐媚，還都有文化。那樣我這個沒文化的鄉下妹子就一準被甩了。俺想了兩天，想不出別的辦法，就只好求你了。秀才姐，你一定得幫我。他上次來信說，我要是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他提干后可以在部隊給我找份工作，做部隊幼兒園的幼師，就是哄小孩子的。部隊上哄小孩子都要有文化的女人，讓小孩子從小就學習，長大后才聰明。秀才姐，明個晚上俺娘做白米飯、燉茄子、炒鹽豆，專門請你。好了，明晚收工俺等你。小蘭說著就將信往我手里一塞，一臉燦爛地跑走了，她那紫色碎花的裙擺撩動著天邊的晚霞，并融入那片火燒云中。

我握著這封沉甸甸的軍人來信，心頭一陣忐忑。本來偷看別人信件違法，我還要替人代寫，這叫什么事呢!回到寢室，我躺在炕上，悄悄打開小蘭對象的來信，漫不經心地閱讀。我一定要漫不經心，因為這是寫給韓小蘭的信。

小蘭您好!收到你的信和照片，特別高興，你真美，是那種天然的美，無雕琢的美，你是一塊埋在大山里的金玉，雖然我們還沒有見面，可我的心已飛到了你的身邊。夜里我經常在被窩里打開手電看你的照片，看著看著就覺得你的音容笑貌盡在眼前。聽我三姨說(就是咱們的介紹人)，你不僅人長得俊，還有一肚子文化，這樣你就更可愛了。我真為我能遇到你這樣才貌雙全的姑娘感到幸運，等我提干后，我們就可以比翼雙飛了。現在我們雖然天各一方，卻體驗著愛情的甜蜜，愛情是偉大而神圣的感情。莫里哀說，愛情是一位偉大的導師，能教會我們重新做人。薄伽丘說，真正的愛情能夠鼓舞人，喚醒我們內心沉睡著的力量和潛藏著的才能。郭小川說，戰士自有戰士的愛情，忠貞不渝，新美如畫。小蘭，大師給予我們的愛情啟迪，使我們倍加珍惜我們的幸福。這些大師的作品你讀過嗎?我相信你一定讀過，我們的愛情在偉人的指點下，定會更加甜蜜并結出豐碩的果實。再見!你的金鎖。

1975年8月20日

本來我是想漫不經心去讀這封信的，可漸漸地我的心似有雷霆轟鳴。這封信中，不僅蘊含著軍人的神圣情感，還透出一股書卷的魅力。難怪小蘭看不明白，一個生長在大山里又沒念過幾天書的鄉下姑娘，怎能知道莫里哀和薄伽丘呢?連郭小川她也未必知道哇!這樣有文化的戰士，部隊當然要提干的。小蘭能找到這樣好的對象，我打心眼里高興，也打心眼里羨慕。看來小蘭這只金孔雀就要飛出深山了!我被信中軍人摯熱的情感感動著，就下決心一定要替小蘭寫好這封信。我就不由得寫道：金鎖同志，您好!收到你的來信我萬分高興，那天，天空特別的明媚，太陽特別的溫暖，金絲雀一直在我的頭上呢喃，初秋的花朵開得更艷。我坐在小溪邊的青草地上讀你的來信，心兒醉了。我仿佛看見你手握鋼槍，站在邊防線上，保衛著祖國和人民。你是那么的威武和高大!特別讓我驚奇的是，你不是一個普通的戰士，你是軍中的秀才，你讀了那么多的名著，實在讓我羨慕和感動!和你一樣，我也是一個愛書如命的書蟲。我讀過莫里哀的“冒失鬼”，讀過薄伽丘的《十日談》，還讀過郭小川的詩集《團泊洼的秋天》。李大釗說，知識是引導人生達到光明與真實境界的燈燭。因為讀書使我在寂寞的大山里不覺得苦悶，因為讀書使我堅信只有知識才是力量。高爾基說，知識能使我們誠摯地愛人，尊重人，由衷地贊賞無間斷的偉大勞動的美好成果。只有知識才能使我們成為具有堅強精神的誠實的有理性的人。培根說，知識有如人體的血液一樣的寶貴，人缺少了血液，身體就要衰弱，人缺少了知識，頭腦就要枯竭。金鎖，愿我們在讀書獲得知識中建立更加深厚的愛情。你的小蘭。1975年8月25日

寫完回信，我的心里特別暢快，似乎將守候大山的苦悶一下宣泄了出去，也好似將生命中的一股火焰燃燒起來。我為自己替小蘭寫的回信滿意，并進一步想象那個叫金鎖的小蘭的對象是一個怎樣的軍人?他看到小蘭的回信會不會特別高興，小蘭在文化上沒有輸給他。

因為大山的遮蔽，雞哇村的黃昏來的特別早。夕陽剛剛滑過中天，一幢幢大山的影子就像一口口黑鍋向小村壓來。小蘭早早地來到知青點，在門外大聲喊我。我揣好信走出門去，小蘭立馬摟住我說，秀才姐，俺媽已做好了飯菜，俺爹擺好了桌子，就等你呢!我把寫好了的信遞給她說，不了，不過寫幾個字，就去騙人吃喝，太不像話。小蘭說，秀才姐，又擺架子了，往后求你的地方多著呢!他再來信你還得替我回。我說，不行不行，就回這一次。可我的心里卻似閃過一線陽光，特別的透亮。那是一種期待。不，人家是小蘭的對象，我期待什么?哦，是一種證明，我特別想知道那軍人書生對我給小蘭寫的回信是否滿意?

小蘭不容我多想，牽著我的手去她家。那天的黃昏特別的艷麗，一線桃紅涂抹在天邊，小蘭那條綴著紫丁香碎花的花裙子，在晚霞里使勁地扭擺，跳躍在腦后的兩條黑油油的大辮子就在一片火紅中搖曳。小蘭揣著給金鎖的回信，美成了鄉村的女神。我也由衷地快樂，因為我給予了小蘭快樂。

進了小蘭家，小蘭娘仍在灶間忙活，小蘭爹盤腿坐在炕上，小蘭爹在雞哇村的綽號叫神算子，雞哇村沒有幾個人會撥打算盤，小蘭爹卻將算盤撥打得叮當脆響，準確無誤。還生得高挑，面白，一表人才。每到秋后分紅時，各家各戶去隊上領取一年的血汗口糧，那分紅其實少得可憐，刨去口糧，最好的人家也就分上百八十元。可這一天卻是小蘭爹最光彩的一天，小蘭爹保管刮去一年的胡子，剪去長長的指甲，將頭發梳得光亮，面對一鄉的男人和女人，當然還有許多年輕的姑娘媳婦，亮出細長白凈的手指，丁丁咚咚的將算盤珠撥得比琴聲都動聽。于是就有許多年輕媳婦與他打情罵俏，頻拋媚眼。小蘭看不慣，就拽著她娘回家。待村人散了，她才和娘去領取自家的口糧。小蘭的美麗皆因她爹的光鮮。

小蘭娘端著一只大海碗進屋，碗里盛著小雞燉蘑菇，兩只肥碩的雞腿張牙舞爪地伸向空中。飯桌上擺著一盤切好的咸蛋，一盤炒得金黃的鹽豆。這幾樣菜在偏遠的山里實在是美味佳肴，令我的胃口難忍。小蘭娘說，她秀才姐，快上炕吧!小蘭念叨你一天了，生怕我做不好。小蘭娘擦干凈手推我上炕。小蘭娘是一個干凈素雅的村婦，中等身材，面孔紅潤，看上去雖沒有小蘭美艷，卻有許多沉默與溫和中的不俗，小蘭娘是雞哇村最講究的村婦。小蘭的三個姐姐已經出嫁，小蘭是家里的老末，老末常常被父母嬌慣得任性。

我說，韓嬸子，我坐炕邊，我不會盤腿。小蘭娘說，那就咋得勁咋坐，咱家沒說道。我被小蘭娘上了炕，我知道，在雞哇村不讓客人上炕，是不尊重客人的。小蘭挨我坐下，臉上紅潤潤的好看。我知道她心里正想著那個大兵金鎖，而且為能給金鎖回信特別快樂。小蘭爹說，她秀才姐，小蘭這孩子文化淺，以后你得幫她練練字。你們知青來到山里，個個都是我們的老師。

我說，大叔，可別這么說，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就是讓我們向你們學習，懂得人與自然，懂得一年四季。

小蘭娘說，人家毛主席說的是大地方，咱們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把人憋屈死了，咋能叫做廣闊天地呢?這些知青娃子不去念書，來到這耪地，你說坑不坑人家孩子!

小蘭爹說，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毛主席說的廣闊天地就是這荒山野嶺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看咱們這大山左一個，右一個，高一個，低一個，一個連一個，走也走不完，不叫廣闊咋地?

小蘭噗哧一聲笑了說，快別紛爭了，毛主席是偉大領袖，他說的話你們要是都懂了，你們不也偉大了嗎?要我說呀，偉大的人就是他說的話，他寫的信，你們看不懂，那才叫高人一等，才叫偉大呢?我也噗哧一聲笑了，我看了看小蘭，小蘭的臉蛋燒了一下，像天邊的一抹紅云。

小蘭娘說，得了，別扯那么遠了，咱們老百姓就懂得過咱們的日子。快吃，一會雞湯都涼了!小蘭娘就將一塊塊雞肉挾到我和小蘭的碗里，堵住了我們的嘴巴。我貪婪地吞下了幾塊雞肉，覺得胃里特別舒坦。那個年代，能吃上一頓有肉的飯菜，就是最大的幸福。于是我說，大叔大嬸，你們放心，我一定能教好小蘭讀書練字，她聰明著呢!

小蘭娘嘆口氣說，小蘭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念書那工夫總考第一，三年級往上的學校在鎮上，太遠了，幾十里路，女孩子就沒法念了。這時，小蘭從炕柜里掏出個小本子，是小學生田字格。小蘭說，秀才姐，這是我這幾天練的字，是認識金鎖以后練的。我接過田字格本，翻了翻，見小蘭的字跡寫的大如銅錢，但很工整，很得體。小蘭又拿出一本字典說，秀才姐，這是二狗子幾年前送給我的，可是我現在也不會用它，你教我好嗎?我說，你會拼音嗎?小蘭說，我會。我念的那兩年書盡學拼音了。我說，太好了，我教會你查字典，你就什么字都能認識了。后來，小蘭終于學會了查字典，小蘭認識的字就多起來。那天晚上，我在小蘭家特別開心，直到月上柳梢頭，我才告辭。小蘭在月下送我，一路上，她對著彎彎的月亮唱歌，唱的是一首電影插曲《映山紅》，那是當年最流行的一首歌：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小蘭的歌聲特別清脆甜潤，像流淌在山間的小溪。我的眼睛濕潤，為小蘭那片美麗的心境，也為我與小蘭一家的友誼。

可這種快樂轉眼就逝去了，因為那是小蘭的快樂。而大山里農活的苦累，以及被苦累的農活壓迫的沒有時間讀書倍受壓抑的心境，使我無法體驗其它的快樂。更使我想不到的是，我在為小蘭制造快樂的同時，也為小蘭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

我每天在麥地中煎熬，那一望無際的一壟一壟的麥田像一片黃色的大海，在我的眼前汪洋，我一壟一壟地割麥，手扎出血了，臉上掛著黑色的疲憊的汗，卻怎么也游不出這黃色的大海，我幾乎被眼前的麥地淹沒了，全身沒了一點力氣，只想能立馬在哪躺一會兒，只那么一會兒，可是割麥大軍在不停地奮勇前進，并唱出了勞動的號子，且人人的臉上都蕩漾著豐收的愜意，這支愜意的隊伍是不能有人掉隊的，無論怎樣苦累，只有咬牙前行。那時我想到了苦役犯人身不由己被奴役的心境，還想到了俄羅斯十二月黨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苦難。于是我的手和腳就不再屬于我的肢體，它們只是機械地運動，揮鐮，打捆，再揮鐮，再打捆……我的體能已達到了極限，只覺得天空旋轉，大地一陣陣傾斜，我拼盡最后的力氣，揮鐮前進，身體卻向麥地傾倒……

這時，一雙溫潤的小手將我扶住，我一下躺到了那片濕潤中。秀才姐，你咋了?秀才姐!我定了定神，終于挺住，沒有倒下，并漸漸地恢復了視覺。這時我知道我倚在小蘭的懷里。小蘭說，秀才姐，你太累了，我送你回去吧!我望了一眼甩下我的割麥大軍，咬咬牙說，不行，我是團支部書記，不能掉隊。小蘭見我不回就說，秀才姐，你坐會兒吧!我們那片地割完了，我就是來幫你的。我的心頭一熱，眼淚差點掉下來。我說，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身體輕飄得像樹葉般地癱坐在了地上。小蘭沖我大笑，秀才姐，別嘴硬了，你呀，耍筆桿子是英雄，干農活呀，當狗熊吧!看我的，小蘭說著飛起鐮刀，只見陽光下似有無數條銀蛇飛舞，就見麥子一片片倒下。小蘭在那片起伏的麥田里揮鐮，打捆，再揮鐮，再打捆，那天小蘭穿了件桃紅色碎花小衫，就見一朵朵杜鵑花在麥田里跳躍。

我坐在麥田里，被秋風微微地吹拂，聽割麥大軍節奏悠長的號子，心頭閃過一陣陣激動，特別是看著小蘭揮鐮的倩影，仿佛在觀賞一個美麗健康的生命在跳芭蕾。我忍不住對天空對大地也對自己說，太美了，我被眼前勞動的景象和創造的美麗感動!休息了一會兒，我覺得四肢有了力氣，就撿起鐮刀，將自己溶入那片美麗中。

收工了，小蘭與我一起走在夕陽唱晚牛羊歸家的田間小路上，我的心里一直洋溢著對小蘭感激的波瀾。若不是小蘭在關鍵時刻沖上來幫我，我想我是完了，割麥的勞苦像一只野獸幾乎將我撕成碎片。我當時就像一個在戰場上打光了子彈的士兵，眼看就要被舉起屠刀的敵人殺戮，這時小蘭像救援的奇兵從天而降。想到這些，我的心里就又是一陣激動，望著天邊的一片輝煌，我忍不住大叫，小蘭同志，謝謝你——小蘭挽著我的胳膊，哈哈大笑，也沖火紅的天空大聲吶喊，秀才姐，謝謝你——小蘭，謝謝你——秀才姐，謝謝你——我們的聲音在大山的褶皺里回旋，是那么的空曠和悅耳，我們就和大山一起開心地大笑。

小蘭見我特別高興，就見縫插針地說，秀才姐，人家還得求你!我說，求我，行，不就是解詞嗎?今天我得特別感謝你這個大俠，關鍵時刻助我一臂之力，不然我可栽了面子。我知小蘭已學會了查字典，而且每天都在學習生字，經常向我請教些疑難詞句。小蘭說，不是，他又來信了，我有好些地方還是看不明白，秀才姐，你還得幫我給他回信。小蘭說著將一封寫有部隊番號的信遞給我。我立馬說，不行，這次堅決不行，愛情是兩個人發生的感情，咋能讓別人摻合。何況我已經代你回了一封。這次你一定要自己寫。寫過幾封，你就會寫了。

秀才姐，他寫的許多話我實在看不明白，什么拉圖呀，什么斯基啊，都是些外國人的名字。他給我寫信提那些外國人干嘛啊!你說我這信咋回呀?我不找你找誰去?我說，你就像剛才說的這么給他回信，告訴他以后別再提那些外國人了，就說你們倆之間的事。

秀才姐，那樣肯定不行，那些外國人肯定都是些文化人，我知道他是在考驗我，看我的文化水平咋樣?我要是一竅不通，他還能與我相處嗎?他三姨對他說，我是飛機上掛暖壺，水平高著呢!

我的心不由得一片混亂，不知這事如何是好。按情理，我應該幫助小蘭，幫她的一切，可是萬一這事被那個金鎖知道，小蘭的婚姻將面臨怎樣的尷尬，我實在不敢想象。于是我說，小蘭，不是我不幫你，這事不是別人能幫的。萬一金鎖知道了咋辦?小蘭搖著我的胳膊，跟我撒著嬌說，秀才姐，你就別擔心了，通過幾封信，我們有感情了，他就是知道了也舍不得我了。沒聽人說嘛，軍人也是人，像干旱的高粱棵子，見了媳婦比餓狼還狼。

我半信半疑，弄不懂這其中的是非，可架不住小蘭眼睛里嘩啦嘩啦的溪水和她的軟磨硬泡，只好再次答應為金鎖回信。這次金鎖的來信寫得更是漂亮，一開頭就寫道：親愛的小蘭，你好!收到你的來信，我的心太激動了，幾乎跳出了胸口。讀著你的信，我像掉進了幸福的海洋，你不僅人長得漂亮，還文思典雅，心氣高傲。你讀了那么多的名人名著，有那么豐富的知識和頭腦，真是令人羨慕。想不到，在重疊的大山窩窩里，藏著你這只金色的鳳凰，這真是我的福氣，軍人的福氣，也許是我們天各一方的等待了許多年才有今天的奇緣，我特別喜歡你文字里的書香氣。你在偏遠的大山中，我在綠色的軍營里，卻都為讀書而興奮。我特別想告訴你，我最近讀了蘇聯偉大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寫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特別喜歡主人公保爾和冬妮婭的愛情，更喜歡保爾那硬漢的壯烈與陽光。可惜，冬妮婭離開了保爾，但冬妮婭那高不可及的美麗和溫情仍然讓我心動和仰止。柏拉圖說，真正的愛情就是要把虛偽的謊言的淫蕩的東西趕得遠遠的。柴可夫斯基說，意見和感情的相同，比之接觸更能把兩個人結合在一起，這樣，兩個人盡管隔得很遠，卻也很近。小蘭，不知你現在讀什么書，回信告訴我，讓我們一起分享那書中的幸福和快樂……

讀著這封軍人的來信，好似在我干涸的心田中灑下了傾盆的甘露，滋潤著我青春萌動的心靈，也為我孤寂的大山生活注入了一縷生命的陽光。我激動不己，為這份軍人神圣的情感，和他對純潔愛情的渴望。可我卻是一粒塵土，我這粒塵土飛進了高潔的圣水中，使其攪進了渾濁和污垢。可我又無法不做這粒塵土，無法不攪進渾濁。這樣透著文化大雅的來信，對于只讀兩年書的小蘭來說，不亞于面對哥德巴赫猜想。可我在拒絕小蘭的同時，潛意識中還有一種莫名的期盼，期盼那筆墨的快樂和快感。那應該是小蘭的期盼，為什么會成為我的期盼?我為我的潛意識感到可笑和可惡，不由得在心中一遍遍地斗私批修，別弄錯了，金鎖是小蘭的金鎖，金鎖愛的是像杜鵑花一樣漂亮的小蘭。我要成就他們的愛情。

于是在那封回信中，我寫道：親愛的金鎖你好，你的來信讓我看到了一個軍人高遠的情操，純潔的愛情觀，特別是你喜歡讀的那部書我也讀過，和你同感的是我們對保爾與冬妮婭愛情的向往，小知味的冬妮婭給予了保爾童年的快樂，并使保爾走向了壯烈的人生，如果沒有冬妮婭的愛情滋潤，保爾是不會成為鋼鐵戰士的。更因為冬妮婭離開保爾，才有愛的缺失，美的遺憾，才有那定格在青春的永恒的戀情與回憶。當然，我們都被小知味征服了。其實，我們對讀書的幸福和渴望本來就是濃濃的小知味情調。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正在讀一本英國女作家伏尼契寫的小說《牛虻》，這本書中的主人公牛虻是我敬仰的英雄，他與女友裘瑪那血腥與殘酷的愛情更讓我心顫和震撼。看過這部書后，我似乎覺得一切書籍都被我淡忘了，心中只剩下牛虻與裘瑪那腥風血雨的愛情。他們無論是在湖邊漫步，還是在沙場馳騁，都一直活動在我的眼前和夢中。我無法忘掉他們，并與他們成為了朋友，跨世紀的朋友，我每天都在為擁有這樣的偉大朋友感到幸福，因此，你一定要讀這部書——《牛虻》。你的小蘭。1975年10月15日

當我寫完這封信時，我不由得打開了知青點的窗戶，長長地透出了一口氣，心中一陣竊喜，全身洋溢著快意，像剛剛沐浴過陽光和走過一片青草地。我想像著金鎖讀完這封信后會有怎樣的感受?他會贊同我對保爾與冬妮婭愛情的評價嗎?他會去尋找《牛虻》這部書嗎?其實我對于《牛虻》這部書的偏愛遠勝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時候，我能大段大段地背誦《牛虻》書中的精彩段落。當然這些全是下封信的內容，也許在下封信中金鎖會有讓我出其不意的見解，這份出其不意勝過最美好的佳肴，我期待著并已體驗到了那其中的快樂。

就在我想入非非中，小蘭來了，小蘭咣當一聲闖進了房門。那時的雞哇村人去誰家是不敲門的，村人從來沒有敲門的習慣。小蘭的破門而入，讓我的臉上一陣灼熱，我想我的雙頰一定特別紅艷，紅得尷尬，像雞哇村的晚霞一般。小蘭進屋就看見了我燒灼的面孔，就不由得大叫，想明剛哥了吧!看把你美的。明剛是我們一起插隊的知青，因他爸給市革委會主任當秘書，他剛剛被保送到一所工農兵大學。不知他學業如何，卻將一封封求愛信鋪天蓋地的向我砸來，弄得知青點和雞哇村百姓都知道了這事。可明剛是一廂情愿，我并不喜歡明剛，我們之間沒有絲毫的瓜葛。

小蘭見我含笑不語，就更加開心地大笑，秀才姐，人家可是大學生啊!他爹還是城里的大官，你可別錯過良機呀!我還是含笑不語。小蘭似乎急了，秀才姐，知青點的女生都喜歡明剛，你可得小心，別讓她們插了腳。

我說，小蘭，別咸炒蘿卜淡操心了。給，金鎖的回信，這是最后一次，下次你可一定要自己寫回信。小蘭說，秀才姐，別難為我了，趕明兒個我媽請你喝牛肚子湯。牛肚子湯是用蕎麥面和芝麻做的面片，在當年的大山里，蕎麥是細糧，產量低，是雞哇村最珍貴的東西。我說，牛肚子湯當然要喝的，可是金鎖的信我再不能回了。

哎呀，秀才姐，你又來了，反正金鎖不要我了，就是你的事，你得永遠幫我。

我一下子傻了，腦袋里一片空白，這怎么可以?我似乎掉進了一個溫柔的陷阱，明知里面深不可測，卻一腳邁了進去，再也拔不出來了。我怎么辦?怎么辦?我迅速搜尋著我的智慧，對小蘭板起面孔說，蘭子，這樣實在不行，這樣下去要出事的!

出什么事呀?難道他還能把我甩了娶你?你就把心擱在肚子里吧!這句話像一塊重重的石頭敲在我的心上，看來我已經大禍臨頭了。我一陣駭然說，小蘭，明天我回城里，可能要在家呆上些日子。小蘭哈哈大笑說，秀才姐，你在家呆不上幾天，你是大隊團支部書記，馬上要學大寨修梯田了，寫板報，辦廣播，那可都是你們團支部的事呀?

我頓時啞然，心里泛出了苦滋味，卻無話可說，我定定地瞅了一會兒小蘭那月兒一般明媚的笑臉，一扭身，無奈地回到了知青點。我知道，小蘭還會來找我的，這也是她的命。

麥收的季節是一片金黃的日子，小麥入場了，一捆一捆地掇進了隊部的場院，場院里壘起了一座高高的金字塔。晚秋吹著涼爽的風，隊上幾個揚場的好把式就唱著古老的歌謠開始揚場，見到年輕的媳婦婆娘免不了要打情罵俏地粘纏幾句。我們幾個知青在場院里軋草，就覺天地間一片輝煌。小蘭就在那片輝煌中向我跑來，臉上盈滿燦爛，其實是心里裝滿了燦爛。小蘭跑到我的身邊已經氣喘吁吁，拽起我就走。我說，干嘛呀?小蘭，沒見我正忙著嗎?我手里抱著一大捆青草不想放下。小蘭說，秀才姐，俺和你到場院外說話。我只好放下活計與小蘭走出場院，其實我知道小蘭又來煩我，可我又希望她來煩我，我對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小蘭果然將金鎖的又一封來信塞到我的手中說，秀才姐，又勞你大駕了，明天上我家吃飯。小蘭說著，就嘻笑著跑了。我癡愣一陣，無奈地揣起信。晚上，在知青點昏暗的油燈下，我讀著金鎖信中那滾燙灼心的話語，一陣陣為之感動。金鎖說他在朋友處終于借到了《牛虻》，并為《牛虻》這部跨世紀著作叫絕。他在信中寫道：這是一部奇絕的小說，主人公牛虻既有保爾的理想主義獻身精神，又有中世紀騎士的俠肝義膽。牛虻與裘瑪的生死戀情，蕩滌靈魂，切割血肉，讀后終生難忘。感謝你為我推薦這樣一部好書，近期我要到A市執行任務，A市離雞哇村很近，首長放我一周假日探家。小蘭，就要與你見面了，這幾天我已激動得失眠了。望眼欲穿的金鎖。

看過信，我的心一陣顫栗，手里像捧著一團燃燒的火，心里大叫，不好，金鎖要回來啦，我該怎么辦?小蘭該怎么辦?當然小蘭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可是我必須回避，一定不能讓金鎖知道小蘭的背后還有一個秀才姐。于是我給金鎖的回信中，不再說保爾、牛虻和裘瑪，不再談柏拉圖和柴可夫斯基，更沒有寫什么狗屁的名人名言，只匆匆地寫了一些盼望他早日榮歸故里的俗話。

當我將回信送給小蘭時，我的心特別沉重，我似乎預感到了小蘭與金鎖要發生什么，而且一定會發生。小蘭依然天真無邪地接過信說，謝謝你秀才姐，鎖子哥回來，我讓他見見你。

我說，這幾天我媽讓我回城里一趟，我奶奶病了，病得不輕。小蘭說，不行不行，秀才姐你一定得見見他，看他是不是對我真好。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迅速離開了小蘭。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城里。

不久，我接到了高考錄取通知書，我被錄取到省內一所大學的中文系。那時正值陽春三月，三月的冰河剛剛融化，大地有了暖意，我如釋重負，悄悄地去了趟知青點，一應用具全送給了同學。我沒見小蘭，辦完關系逃債似的離開了雞哇村。

我想我的新生活開始了，我已逃出了那個深重的陷阱，走出了擔心和煩惱，什么小蘭金鎖都已離我遠去了。誰知，半年后，我收到了小蘭的來信，小蘭在信中說，秀才姐，你幫了我，也害了我。金鎖回鄉后知道了我們之間的信件往來原來都是你代寫的，非常生氣，說我欺騙了他。他說，軍人是不允許被人欺騙的，說我弄臟了他軍人的尊嚴，他就和我分手了。我哭了半月，都怪我不知道什么牛哇什么忙，還有什么馬。他說，我不知道這些，這信就不是我寫的。秀才姐，怪我命苦，沒念成書，現在我已嫁給了雞哇鄉副鄉長的兒子，他兒子眼睛有點斜，是鄉里的放映員。秀才姐，我現在特別想你。韓小蘭。

讀完小蘭的信，我已淚水不止，我不僅為美麗的小蘭不能飛出沉重的大山而要年復一年地逝去青春慢慢地老去而難過，還為我是制造小蘭命運悲劇的罪魁禍首而難過，假如我不代她給金鎖寫信，以她美麗質樸的青春和鄉村女子爽朗和明快的性情也一定會感動兵哥哥的俠骨柔腸，我為小蘭命運遺憾的同時，也為自己的愚蠢自責。

故事講到這里，本來應該劃上句號，可我的故事還未結束，因為前不久我接到了金鎖的來信。金鎖在信中用了幾頁筆墨恭維我，稱我為當代的才女，李清照轉世，稱我的文筆中有西方作家瑪西蒙波娃的女權主義風范，還有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飄》中的不朽激情。并說深深地愛上了我，盛情邀請我去部隊作客，還說他們教導員也要見我。這時的金鎖已在部隊提了干，在他激情洋溢的言語中讓我看到了他對我純厚的戀意和真情。那是全民崇武的時代，軍人的形象在女孩心中的位置更是無比神圣，我當然無法抗拒這種崇高的誘惑。想起與他鴻雁傳書的日子，心里就產生了按捺不住的激情。于是我在回信中，答應了金鎖的邀請。

高粱吐穗的時節，正是大學生的假日，我踏上了北去的列車。金鎖所在的部隊在北方的濱海城市，那是一個現代化的國際都市。在站臺的出口，我看見了一位軍人，他個子很高，一身筆挺的四個兜的軍裝(那個年代四個兜代表提了干的軍官)，臉色稍黑，也許是被海風吹的，正以溫和的目光橫掃著走出站臺的旅客。我有些心動，不知他是不是來接我的金鎖?忽然，軍人手里的一個道具般的物件猛然地撞擊了一下我的心扉，令我一陣陣耳熱心跳，那是一本書，封面上《牛虻》兩個大字一下跳進了我的眼睛，我的淚水嘩地涌出了眼瞼，頓時眼前的景色朦朧，腳步有些凌亂，可我的心卻飛了起來，搶先飛到了金鎖身邊。因為我與金鎖約定，讓他手拿《牛虻》小說接我。我走到金鎖面前，定定地望著他說，金鎖同志，我是趙曉菲!金鎖的眼睛一亮，接過我的提包，一把握住我的手說，曉菲，你好!他的手有些顫抖，卻將我的手握得很重，把我的手都握疼了。

面包車飛駛在寬闊的柏油路上，路兩側綠樹繁茂，鮮花盛開，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金鎖服役的部隊。金鎖原來是營部的通訊班長，新提拔為副排長。一路上，金鎖一直閉緊嘴巴，臉上掛著淺淺的羞澀，用他那雙質樸的目光美滋滋的看著我竊笑。我說，金鎖，這部《牛虻》小說你是在哪借的?我知道那個年代，書店里是買不到外國小說的。金鎖說，是俺教導員的，他有好多好多的中外名著，悄悄地借給我看。我說，你們教導員喜歡讀小說?金鎖說，他不光喜歡讀小說，什么都讀，比如拿破侖，巴頓將軍，還寫一手好文章，他是俺團部的大筆桿子。我不由得對軍人更加肅然起敬，心想部隊真是個大學校，藏龍臥虎，人才濟濟，好男人都在軍營中大顯身手。

面包車駛進部隊大門時已近中午，只見車窗外，燥熱的驕陽將萬頃金銀灑向了莊嚴的軍營，將部隊的營房、操場和大門外那片盛開的金燦燦的油菜花輝映得火紅。面包車停在部隊食堂門前，金鎖為我拉開車門，我小心翼翼地下車，頓覺眼前是一片綠色的景象，一排排綠色的營房，一隊隊綠色的士兵，操場上晾曬著一件件一床床綠色的軍衣和軍被，連高懸在頭頂的烈日也仿佛變成了綠色的太陽。好一會兒我才轉過神來，見一位身著四個兜軍裝面孔稍顯成熟的軍人站在食堂門前正朝我微笑。金鎖向他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說，報告首長，我的未婚妻、咱們的客人，大學生趙曉菲已被請到，請首長指示。又對我說，這是魏教導員，就是我和你說的我們團的大手筆。

我的臉上一陣灼熱，雖然我和金鎖在一封封書信中早已傾慕神往，并在給小蘭的信中以滾燙的字跡敞開了相互的心靈。可我并未答應做他的未婚妻，況且，我在心里一直覺得愧疚小蘭，可金鎖卻一語切中要害地將它變成了事實。我只好與教導員握手說，教導員好。

金鎖樂得收不攏嘴巴，讓教導員陪我在雅間閑聊，他去炊事班吩咐加菜。一群群戰士涌進食堂傻傻地瞅我一眼叫著小蘭又涌了出去。我知道，他們保管是金鎖同班或同連的戰友，他們是來看金鎖對象的，他們以為我是韓小蘭。我想小蘭的照片和來信早已被戰士們搶著傳閱，有的段落已被戰士當作名詞佳句背個爛熟，并在寢室里和玩笑中炸出一頃頃波瀾和笑聲。這是軍營中最美的花絮，也是金鎖故作掩飾其實巴不得讓全世界都與他一同開心的幸福。可我不是小蘭，我真想向那些戰士嚴正聲明，別把我當作韓小蘭，我是大學生趙曉菲。在戰士們羨慕的眼神中，我覺得特別尷尬，也特別幸福。我知道我那天穿了一件時尚的連衣裙，緊腰身，鵝黃色，梳起了校園里剛剛興起的披肩發，長發飄飄的女孩很愜意。這在男人世界的軍營里，我一定漂亮得賽過公主。可在戰士們的眼中，我還是那個藏在大山中的金鳳凰韓小蘭。魏教導員看出了我的無奈和尷尬，就對那些進進出出的兵蛋子們擺擺手說，去去去，別看了，以后她做了軍嫂，讓你們天天看。魏教導員說著自己也樂了。

我噗哧笑出了聲，又不笑了說，教導員，先別說這些，我和金鎖根本就沒提過那碼事，我想我還不了解金鎖，他的家庭、他的一切。魏教導員頓時有些詫異說，你們不是相處一年了嗎?還有什么不了解的。我說，那是他和小蘭相處了一年，我不過是個槍手。如今，我們剛剛開始，我想我們還是在相處中。

魏教導員沉思了一下說，也好，但愿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翻著《牛虻》小說，這是金鎖放在桌上的。我說，教導員，這部小說是您的?魏教導員很溫潤地笑著，點了點頭，他一直在看著我，目光中有許多深沉。其實，我喜歡深沉的男人。

突然，《牛虻》小說中一段激動了我許久的章節跳進了我的眼睛，那是小說主人公牛虻犧牲前與神父蒙泰尼里的一段精彩的對話。我不由得讀了出來：神父，跟我們一起走吧!你為什么還要留戀這個教士和偶像的死沉的世界呢?這些東西充滿著舊時代的灰塵，它們是腐朽的，有毒的，污穢的，跳出這個遭瘟的教堂吧!跟我們一起走向光明吧!神父，只有我們才是光明和青春，只有我們才是永恒的春天，只有我們才是未來，神父，曙光盡在我們眼前，難道你不愿意看到日出嗎?醒來，讓我們忘記那可怕的夢魘吧!醒來，讓我們重新開始我們的生命吧!神父，我是一直愛你的……

讀到這里，我的眼睛有些濕潤，因為每次讀到這里我都要流淚。魏教導員說，這在《牛虻》小說第三卷279頁，是牛虻被捕后關在獄中要求神父即他的親生父親與獨裁宗教決裂的大聲疾呼，這一章是全書故事的高潮。

我頓時一陣驚駭，抬起頭呆呆地瞅著魏教導員，我驚訝他對《牛虻》小說熟悉到了每章每節，那么他一定和我一樣喜歡這部著作。于是我說，魏教導員，你也喜歡《牛虻》?魏教導員說，當然，這部書是我在一個朋友那花一個月工資買的，這部書最能表現十九世紀意大利人民反抗壓迫和虛偽宗教的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精神，書中亞瑟與神父的父子關系是那么的美好與人性，可他們美麗的親情卻被虛偽的宗教扼殺。宗教對于人性的扼殺是異常殘酷的，每當看到神父失去唯一的愛子那一章，我的心臟都要炸裂，像小說中的神父一樣痛苦。

我被魏教導員的才華感動，也被《牛虻》小說的精彩語言感動，反正我的眼淚流了出來，就不由得繼續讀神父蒙泰尼里失去兒子牛虻后與宗教世界決裂的那段慷慨激憤的話語：上帝非常愛這個世界，竟至舍棄他唯一的愛子，使世界可以由他而得救。但是，你們之中有誰想起另一種苦難，那讓自己的兒子釘在十字架上的圣父的苦難。我，就是那個圣父，我看到我親愛的兒子的眼睛，我看到了贖罪的血就在他的身上，他為了你們而死了，黑暗把他吞食了，他死了，永遠不能復活了，他死了，我永遠沒有兒子了，啊，我的孩子……

魏教導員說，這是297頁神父對復活節的人群的演講，神父精彩的話還在后面，魏教導員就接著背誦起來：把你們救主的道具拿去吧!因為它是屬于你們的，我把它扔給你們，好像把一根骨頭扔給一群張牙舞吠的惡狗，你們這群吃人的家伙，你們這群吸血鬼，血從祭壇上流下來了，那是我那心愛的兒子的心里流出來的血，喝吧!舔吧!讓它染紅你們的嘴唇吧!肉也來了，快搶啊，奪啊，這就是我給你們的肉體，看吧，它扯碎了，可是還在滴血……

我激動得淚水汪汪，為牛虻的英雄主義氣節，那時的女孩子特別崇拜英雄主義，也為我與魏教導員相識并能走進彼此而感到激情和幸福。

金鎖忙完坐在了我的身邊，廚師端上來部隊招待客人最好的飯菜。可我與魏教導員言猶未盡，于是邊吃邊聊。我們談了許多《牛虻》小說給予我們的心靈啟迪，還談到了柏拉圖，談到了蘇格拉底，談到了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談到了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魏教導員簡直是文思噴涌，讓我打內心折服。而金鎖卻默默地聽，傻傻地笑，一個勁給我們挾菜。

吃過飯，魏教導員要到外地出差，就吩咐金鎖說，金排長，陪你未婚妻在部隊多住幾天，咱們軍嫂中也出女秀才了!魏教導員說著，沖我溫潤地笑了笑，與我握手告辭。

我只在部隊住了兩天，就返回了校園。大學畢業后，我與魏教導員成婚，因為當年金鎖給小蘭的書信是魏教導員代寫的。我給金鎖介紹了我的妹妹趙曉倩。

許多年后，我在一個大型文學刊物上發現了雞哇村韓小蘭寫的一篇小說，韓小蘭自學成才，當上了雞哇村的文化站長。她寫的小說標題是《只恨村丫不懂牛虻》，講述了她當年與金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