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風涼,一陣秋雨一陣寒。”秋風吹起的時候,雨就來了,疏密有致地下著。大地一片寂寥,植物的葉子枯瘦如殘荷,承受不了雨的擊打。衰草遍地,秋風掠過,聲息杳然。有時候,雨初歇,暝色入暮,風的聲音卻大了起來,忽然從空曠的天際撲下。幾只鳥耷著腦袋立在葉片落盡的枝頭,身體隨著樹枝晃動著。大地變得寂靜了,就像教堂的鐘聲敲過后——無邊的寂靜成了另一種聲音。天底下,極目故鄉的原野,幾泓枯水呈一抹白光,如同隔著遙遠的距離,于暮色中呈現出鮮活之氣。盡管節氣的變化難免感染我的心緒,但這仍然是可遇可羨的自然之美。
草木蟲吟,秋風驟起,云舒云卷,其實塵世間的萬物都是值得我們去尊敬和愛惜的。當陰歷8月底的秋風刮過故鄉天空的時候,大地干凈而美好,有如許多的事物都讓秋風吹走了,把村莊周圍的莊稼與河水吹走了,把稻谷、棉花、玉米、大豆吹到了倉稟與村莊的深處,村莊的炊煙被吹到了南面的山崗或者是大風飄散的地方。眾多的鳥們吹走了,吹到了眾神斂息的叢林。那是個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入夜的大雁飛過屋頂,尖利高亢的叫聲讓風吹到了南方之南,還有那些八哥、喜鵲、畫眉、鷸鳥全離開了山崗。村莊里只剩下羽毛凌亂的麻雀與一村的農人。秋風陣陣吹著,把我們珍藏在木箱中的衣服一件件吹出。除了風,我們都不知道那些消失了的事物到了什么地方。新寒脈脈,更寒冷的風即將吹徹大地。我知道風同樣是有語言的,窩居在二樓的書房,我一邊翻書,一邊企圖聽清風的語言。記得去年的時候,我在一個秋風秋雨的夜晚乘車去上海,車窗外漆黑一團,風叩擊著窗玻璃,如一個人手指的叩彈。我打開窗戶,讓風吹進。慢慢的,我的臉上模糊成一片。不是我故意離開故鄉,也不是我舍棄大地。我對故鄉的熱愛,正如我對故鄉每一個季節的懷揣。我知道故鄉的泥土、水、炊煙在跟著我,故鄉草木之靜美的氣息與風雨的味道在跟著我,還有故鄉的憂傷與疼痛也在跟著我。當我要到異鄉漂泊時,故鄉的一陣秋風在追隨著我。
秋風掠過山崗,掠過田野,掠過村莊,掠過人的心靈,我聞到了它的氣味。歷久彌新,在秋風的懷里,有寒冷的氣味,融雪的氣味,落葉的氣味。院子里幾叢雞冠花也衰枯了,落了一地的深紅。漸涌的暮色中,隔著一層樓的距離,我的雙目能清楚地看到它。花開花落,時序的更迭,本是自然之事,為何透過人的眼睛,就生出了許多的意趣,許多的哀愁。花不傷人,人自傷。秋風中這一細微的場景,雖說令人傷懷,但傷懷之美居多,佳趣盎然。
小時候,不懂四季之風的語言,而今才知道是風把我一年一年吹大的。當秋風一遍遍地吹過村莊的上空,村人就一茬一茬地老了,年輕的女人成了年老的女人,孩童轉瞬到了中年。秋風抵達的地方,有一些是我從沒到達的。
入夜,秋風從我的屋頂上走過,就像大地上的那些泥土紛揚著。后來,風熄了,我推開窗戶,雨后的夜空空曠無邊,一些寒星零落地散在蒼穹上。一群大雁又從頭頂飛過,尖利地鳴叫著。雁陣過后,世界沉靜了下來。坐在秋夜的深處,這種澄明的清澈中是何等的不易。我點著停電時備用的燭頭,從高高的書架上取下兩本書。在秋夜中,是不宜扯亮燈泡的,只有蠟燭放出的光適于夜讀。這時候閱讀《閱微》、《世說》應該是最好的,一支燭頭的亮度抵得上四十瓦燈泡的光。燭火的氣味與秋的氣味混在一起,因此書的氣味格外突出。燭火搖曳,窗外零散的寒星成了我夜讀的背景。稍許的夜風吹進,墻壁上一些影子亂晃不止,像是異物正撲了上來,心便跳動不止,恍若暗夜中跣足行走,需格外小心為妙。因為秋夜的靜,所以才有了讀書的心境。而這樣的靜是石子落在水面上波紋的回復,是空曠無邊的渺遠,是母親的手指輕輕滑過被褥的溫暖。
每個人的故鄉都在心中,正像故鄉的秋風就在我的心中。俄羅斯詩人葉賽寧說:“滿頭鬈發的蒼茫薄暮,在山后揮動著雪白的手。”語間盡是悲傷。他后來因為離開了故鄉,自決了生命。因為離開了故鄉,他不知如何樂觀,如何去療傷。這總使我想起買過的一本他的詩集,始終不能忘記的是那本詩集的封面設計:幾棵落盡了葉子的白樺樹,裸著潔凈修直的樹干,上面立著數只白頭翁,眼睛望著天空,背景是一派蒼茫的俄羅斯大地,枯草遍野。我想,這大概就是秋風掠過俄羅斯大地時的景致。同樣的秋天,秋風卻不盡相同,也許秋風就是掠過俄羅斯那片大地后,帶著西伯利亞的寒流,一直吹到處于北緯三十度我的故鄉的。
八月底的秋風掠過村子的上空,把一些事物帶走,又把一些事物帶來。就像秋風所到達的地方,人根本不可能到達,人所到達了的地方,秋風都走遍了。秋風同時把人的足跡帶走了,還帶走了人世的衰老、病死、零落,大地上那些枯枝敗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