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傍晚,我卸完一車堆得小山一樣高的啤酒時,不留神砸傷了指尖。
兩大滴血從指甲邊涌出來,像兩只大紅蟲子鉆出了一只梨那樣迅速生動。那疼痛,是心被揪扯了的那種,千絲萬縷的擰絞著神經。
沒打開燈,我在黑夜里哭泣,來自指尖的疼,來自內心的壓抑,來自生活的累,一下子,撕扯著脆弱的堅強。我失聲痛哭,嘩嘩流淌著的不是眼淚,是所有的委屈與傷心。
說不清為什么,被一種沮喪的心情困擾著,我坐在黑夜里,一滴又一滴冰涼的淚水從臉頰滾落。指尖的疼痛,也許只是一劑中藥的藥引子,跟著這絲藥引,我觸摸到了大劑量的疼痛。在靈魂深處,真正的傷痛正在沸騰。
觸動我傷痛的,是父親的,我的,我們家曾經的傷痕。
當年父親失去一根手指時,是否在黑夜里哭泣過?為他錐心透骨的疼,為他被生活苦和累。但我從沒見過流淚的父親,他那根手指斷掉時,顏色已經發黑。大夫剪下了只連著一塊皮膚已經壞死萎縮的手指,包在一塊紗布里。父親只是皺著眉一聲不吭,好一會兒,他披著外衣走到院子里,把那根失去的手指順風丟到我家房頂上。
之前,父親去了雙龍溝里做沙娃。這個詞我現在不敢想象,它背后包含著多少辛苦與未知的災難。大約背了一個多月的沙,父親出事了。井下半壁上掉下的一塊大石頭砸傷了父親的右手,小指幾乎被當場砸斷。父親抬起胳膊,小指已斷了骨頭,只連著外皮,他在半夜里回到相隔幾百里路的家。那血還從纏著的紗布里往外滲,鮮亮的紅,灼燒著我的眼睛。
我看著父親的手一直在哭。如果淚水能沖盡一個人的痛苦,我情愿用一生的眼淚替我父親換回那個扎滿銳痛的歲月。只是父親不再給我一次機會了,永遠不會了。
現在偶然在生病發燒時迷迷糊糊的睡夢里,父親披衣坐在炕沿,把一塊浸涼的毛巾一次次放在我的額頭,替我拂去眼角的淚。
我們無法預知的東西太多了。父親咬住牙齒偏過頭讓韓大夫給他換藥。前幾天他的手指還好好的呢。他轉頭掃了一眼那根漸漸變紫變黑的手指,不說一句話。
我不知道父親當時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巨大的疼痛沖擊他身心時的霸道與不可抵擋。像巨大的黑風,把一個人的堅強摧垮。
許多的時候我都沒有自己想象的堅強,也不敢想象父親的堅強。不敢想象他把手指丟在風里時那一瞬的冷靜與顫栗。
他絕望過嗎?因為清貧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付出的艱辛也太多太多。誰又能知道啊,他把脆弱藏到了哪里。
一塊石塊踩斷了父親的手指,然后血流如注。他身體是清貧的血細胞,堅持著沒有感染,讓他度過了最危險的一道坎。
父親攤開手掌,目光里是悵然。為那逃走的手指。是啊,那雙手一直操勞著他的生活,現在好好的卻突然丟失了一根,他沒有理由不落淚。
但我依然沒看見流淚的父親。他只是苦苦地一笑,什么都不說,任憑我的眼淚在寂靜里一朵朵碎掉。一窩一窩的苦水,已滲在他身體里,只在眉梢結晶幾痕粗礪的皺紋。
父親脫下那件紫紅的淤血般的絨衣,讓我洗洗。絨衣的后背已被汗水浸得結了板,硬茬茬地浮著一層白堿花子,泡在水里不容易變軟。那種汗水長時間煨出的硬度,刮傷了我腫痛的嗓子。那一天,我簡單的頭腦里多了一份驚駭,片刻間長大了一點。父親累出一身汗,疼出一身汗,絨衣上默默圈點著父親的苦難,那汗漬,泛著一層又一層的白痕,把一個人的艱辛揉碎。
那段日子父親睡著時總咬著牙皺著眉,間或呻吟一聲。這是疼痛穿越肺腑時的余波在震蕩。
我想另一種疼痛打那時起也一直躲在我心里了,那是一種無法破譯的密碼。我每天早上醒來時能感覺到夢中咬酸的牙齒和皺緊的眉頭。偶爾也被自己的一聲呻吟驚醒,直到如今。
我知道我食指的指甲慢慢會變黑萎落,但一枚新的指甲又會生根發芽長起來,指尖的傷痕會沿原來的記憶被修復如初。但父親的手指卻無法再生了。他的手少了一根手指,卻不影響他操勞的程度。依然的忙,依然的奔波。
天氣陰下來時,父親的傷疤便開始隱隱的疼。他把受傷的手搭在眉間,瞇著眼睛看遠方,說天氣要變了,骨縫里直鉆冷風。遠處,陰陰的天空下一股黃風擰著身子蛇一般朝天空里竄,搖搖擺擺卷著黃沙向更遠處移動,幾只鳥收攏了雙翅剪開空氣疾速沖向大片的沙蓬草叢里。要落雨了,父親的,我的,我們家的傷痛開始被陰潮的天氣一點點地叼出來,疼,雨點般驟然而至。
有一支筆溫暖生活
父親,我對你的思念很難抑制的時候,就尋找一些你生前用過的物件,看一看,心情就會舒緩一些。
我曾經從弟弟那兒要來一把破破的椅子,它已不堪背負生活的重量,有些彎曲變形。但我坐上去時它依然結實地支撐著我滄桑的重量。弟弟有些舍不得,弟媳不高興。那把椅子是你親自買來的木料,請木匠做的,那上面斑駁的紅漆,還是你精心刷上去的。我仔細撫摸那把熟悉的舊椅子,想尋找你留下的一輪指紋,也想找回你曾經的氣息。你能把一聲咳嗽留下么?你能把一滴汗水留下么?
父親,我還想分一些你留下的東西。比如那個藍花邊的瓷缸,你每一次外出打工就靠它吃飯喝水,然后用汗水換錢養活我們長大,供我們讀書。還有那個結結實實的碗柜,你在無數的空閑時光里拿了濕布,細心地一遍一遍擦拭。還有……但我總是猶豫著,弟媳肯定不愿給,她每天用藍花邊的瓷缸子盛湯盛菜,碗柜里放滿了零碎東西。她用順手了,肯定不會給我的。
那么,我就想跟叔分一些你莊田里用過的農具。但叔什么都不愿給我。他說,你拿了有啥用,定定兒放著吧,莊稼地里少了這些東西怎么能成。
其實我在后院里種了幾畦菜,我一直想用一把你使過的鐵锨這兒翻翻那兒鏟鏟,然后戴上你浸透汗水的草帽遮住毒太陽,和你一樣挑水澆菜,鋤草松土。但我只能眼巴巴地盤算一番,只是盤算一番。
弟還保存著你的一摞干干凈凈的衣服,歲月沖不淡你留下的味道,親切的煙草味,汗水味。翻翻那摞衣服,仿佛你收好衣服剛剛出門,沒多久就會回來似的。
父親,我沒分到你留下的東西,卻分到了兩股藏在心底的清淚。我寫了好多想念你的文字,來照料我孤獨的內心。我在飄零的日子里痛苦,我在生病的日子里落淚,我覺得心里一定有一眼泉,親情化作淚水源源不竭地拱破心扉,長流在我傷痕累累的日子里。
父親啊,你在天堂里做一支筆分給我吧,讓我在疲憊的夢里擦掉眼淚,書寫人世間最溫暖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