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遠（組詩）

半坡遺址

母親的黃河流過半坡

母親的一只腳印停在半坡

月光落在母親豐碩的腰身

大風吹響母親的陶哨

半坡。半坡。母親的春天

多么遙遠，就在半坡!

半坡。半坡。母親的村莊

那里的人民已老，但沒有遠去!

一根骨針繼續縫今天的衣衫

一把石斧繼續劈今天的柴禾

一個春天的上午我走上半坡

一個春天的上午我好像過完一世

半坡。半坡。一個母親

就在這里安歇——

半坡。半坡。一個母親

讓我說不出的驕傲——

一串骨珠是逝去了的愛情

一只陶罐上的魚紋就是生活

這沉醉到骨頭里的光芒

這細碎的耳語!

一根打磨過的魚刺

驚醒我正醞釀的一首詩

一塊普通的石頭

留下的聲音是一條完整的河流

我的母親，我的半坡——

冰層下幸存的火種

我的半坡，大家的母親——

一種文明從這里向遠方吹送!

車過烏鞘嶺

多么快!我已望不到故鄉

北方平原從沒有過如此寒冷

烏鞘嶺黑色的影子是一次撫摸

我獻身過西部，但從未看到過烏鞘嶺

我到過漫長的黑夜

但從未到過這峨冠博帶的烏鞘嶺

車過烏鞘嶺，就能看見

青藏高原的雪峰了，在有雪峰的地方

沒有陰影。車過烏鞘嶺——

那山腳下放牧的畜群

晃動了我恬靜的瞳仁

那星星點點牛羊，是不是必須自己成長?

車過烏鞘嶺——

一朵白云在山頂停頓，是一座村莊

一陣風輕輕掀開我的衣裳

烏鞘嶺有一種冷靜環繞

烏鞘嶺是我在蒼茫途中

所見的第一柄鋒刃，擋住了故鄉

烏鞘嶺。烏鞘嶺——

讓列車不斷升高，升高得那樣

光明磊落，讓霧氣和寂滅

迅速迎面撞來。那山下的畜群

是唯一一點點冰涼中的熱血

但我還是愛上了它——

愛上了它!多么快!——

我的列車不斷升高，我并不

妄想比它站得更加高遠

我抽著煙，從骯臟的背包里

掏出一迭詩稿。突然——

我感到身體里空蕩蕩的——

像一列火車呼嘯著撲來

另一列火車從身體里奔馳而出

我的目光透過車窗，摔破在

山身上，我就過了烏鞘嶺

連我的骨頭都要呼告：

“讓那寒冷的撫摸再來一遍!”

鄂爾多斯

鄂爾多斯的青草被黃河圍繞

鄂爾多斯的烈馬和沙暴拴在一起

鄂爾多斯的馬頭琴留給草原一腔

風的記憶!鄂爾多斯——

一些沙丘成為另一些沙丘的伙伴

一串牧歌叫來一群海青

一杯醇酒醉倒大野的草香

一個少年趕著一群長不大的牛羊

黃河培養了鄂爾多斯多汁的草根

鄂爾多斯一直把苦蕎麥種到黃河邊

每當風暴停歇，無邊的蕎麥花

沿著黃河一路開放。這鄂爾多斯的

刺繡!這淡藍的火苗——

無邊的小小的烈火苗——

穿戴在鄂爾多斯幸福的身上

鄂爾多斯找到了春天的方向!

十二年前我趕著一群馬兒

從唱著蒙古歌謠的姑娘身邊經過

鄂爾多斯，給我捧上一支

銀飾的獵槍和一片奔騰的草地

十二年前我走的那樣快

無聲地抵達，最后匆匆離開

滔滔黃河，跟在我身后

永恒地講述著。鄂爾多斯——

七個婦女在青草鋪開的大地上閃光

七顆成熟的種子，尋找一個地方

七只燈盞被晚風向七個方向拂動

七座沾滿塵土的氈房，突然美麗

鄂爾多斯：黃沙在南，大河東流

中央坐著春天的新娘和流失的光陰

她看見我的親人在鄂爾多斯

她看見我的愛正被喚醒——

黃果樹大瀑布

河流突然折斷!一條河流已經折斷了九次

還要再折斷一次!像一個命定的犧牲者

死了一次，只要還能活過來，還會用生命狠狠

砸向大地

讓血液在血脈里面找到自己，讓孤獨也能發出

回聲

讓美也美出大氣磅礴，也許生命太沉靜了

是一種過錯；平鋪直敘的命運是一種疾病

像反復開過的花，像黑暗里虛假的燈光

像風，空空蕩蕩。為什么還要在夜晚咬緊牙關?

砸下來吧，為一生僅有的一個缺口

碎裂吧，為拆開生活的這堵圍墻和無知的夢境

——要多么快樂自由，就會多么快樂自由!

這是用一種哭聲，用身體叫出“犧牲”這個詞匯

看啊!這么多的花瓣在腳下怒放，堆積

這么多閃光的樂器喊出尖銳的疼，這么多的致

敬!

就這么灰飛煙滅，就這么把生命的高度

從泥污中掀起，就這么犧牲吧!

就這么飛流直下，讓風蒼老

就這么給自己裝上翅膀，即使越飛越低

也是一種飛馳；即使燦爛的一閃

也要凝聚起終生的力量，砸下來!砸下來!

也許靈魂里的鹽就要失散，身體里的燈

終將要熄滅。但也要勇敢地說出

——“人類的幸福必定要充滿恐懼”

就要這樣，堅持把幸福的含義全部揭穿!

砸下來!砸下來!我的黃果樹大瀑布——

讓光陰在這里失蹤，讓激動與顫栗跌入不朽的

黑暗。讓花園和全部的欲望砸下來，如果你

想要，就讓它們變成泡沫，讓它們消失

一條河流不會恐懼和后退，九次折腰

還要再繼續一次，要徹底折斷!它曾感動過的人

站在犀牛潭邊，看著它，聽著它，眼眶不能不

再蒙上一層液體。我的黃果樹大瀑布喲!

在百色

一百個婦女在河邊拍洗衣服

一百種姿勢，一百種顏色

一百種聲音從心底響到臉龐

右江河畔在一百種聲音里蘇醒

在一百種姿勢里春暖花開

在一百種顏色里健康豐腴

右江奔涌，一百只白鵝閃現

從三月抹去污跡，一百只鳳凰盤旋

在花團錦簇的河山找到百色小城

一個孩子手中牽的風箏是鵝

一個小學生的課本第一頁是《鵝》

一個少女的眼睛望著百色的天空

不知疲倦……一百種顏色

在天空是迷人的，一百種顏色

在百色小小的天空簡直美到了極至

我知道被叫做鵝城的百色

還有被叫做鳳凰城的百色

其實只是一個拍洗衣服的地方

在右江上游，親愛的婦女們邁著小步來了

鵝浮著綠水來，鳳凰撲打著火苗來了

百色在一百種姿勢和顏色里發出好聽的笑聲

在百色，我就這樣被一百種聲音收回了舌頭

把私心雜念傾倒給閃著幸福水紋的右江

把懷抱還給嬰兒，把歡愉留在臉上

漠 河

祖國北部以北，寒冷的邊疆

叫做鋒刃。鋒刃上的小城

就是佩帶冰雪的漠河

漠河的風在骨頭縫里緩緩爬行

漠河的水越來越硬

漠河的夜晚比白天要長許多

我們來到漠河，我們說說話吧

這么涼的天氣，就說說雪吧

說一些關懷的話，親切的話

和一片雪花說說話，和無數片雪花說說話

說說它的白，它的輕和蒼茫

說說它怎樣才能成為我們的原則

當我們老了，天氣寒了，還會想起漠河

想起一種示范，一種大美

還會說：“我老了，但還能愛!”

漠河，漠河。多好啊——

即使風在骨頭縫里嘩嘩亂響

即使水變成冰，鋪天蓋地

在漠河，在祖國北部邊疆的寂夜里

我還會說：這是一個理想的地方

我喜歡這里，愿意在這兒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