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看到那棵樹,都會想起父親。
樹是柏樹,就在我家房后,屋檐邊。據母親說,是我出生時,父親親手栽的。后來問過父親,說是為我植的“生命樹”。這說法我信,也理解。父親的父親是獨子。父親也是。父親快30歲才有了我,對我這“香爐缽缽”格外珍視,疼惜,是自然的。關于那棵樹的由來,父親說,在田野里勞作,無意中發現了它,不過尺余高矮,香棍粗細。但枝葉柔嫩,樹干挺直,蠻逗人喜愛。便連根帶土刨起,小心翼翼帶回來了。
柏樹生長慢,我是知道的。但只要存活,有雨淋,有露濡,它總會長,就像孩子。老家人說:有兒不愁長。樹也這樣。先是比我矮些,但漸漸地,就齊我胸了,齊我肩了,齊我耳了,齊我額了,與我一樣高了。我也在長,但它到底比我長得快。它很快超過了我,并繼續超著。其體態,越發勻稱,秀頎,灑脫。直挺挺上去,一點旁逸斜出的枝杈也沒有。“真是一棵好樹。”父親滿心歡喜地說,“讓它好好長著,到我老了,就用它做棺木。”
父親說這話時,剛36歲。父親還很年輕,身板結實,有力氣,能下田犁地,上山砍柴。還能帶著我走村串戶,唱戲理發。但他從說那話后,就對樹格外用心照顧,一如對我。
在鄉村里,養兒防老,積谷防饑,是古訓,也是現實。家里兄妹四人,我是老大,也是獨子,香火接續者,血脈傳承者,父母對我,自然傾注了更多寄托和期望。我上學后,母親常說:“老大,好好讀書哦,二天(方言,“以后”之意)我們老了,還指望你呢。”母親的話很輕,隨意,漫不經心。但母親眼里,滿含慈愛和期望。這讓我在以后的成長歲月里,一直覺著責任和壓力。村里人都說我懂事,只是因為,我知道該如何“為人子”。
但父親不這樣說。父親在我面前,時常沉默,就像一棵樹。但我能感覺到,父親沉默的枝葉里,是對我的希望和信任。記得,送我進學校的第一天,下了很久的雨,從家里到鄉場上的路,格外泥濘,滑溜。父親一路背著我,直到校門口。父親牽著我的手進校門時,氣還沒喘勻,就說了一句話:“娃,你要好好讀書。只要你讀得好,不管上到哪一級,砸鍋賣鐵,拆房賣瓦,我都供你。”父親一臉莊嚴,話語堅決,如同發誓。
那年我7歲。這句話,和父親說話時的神情,我一直記著。記在心里,也記在骨肉里。就像記著他說的:“讓它好好長著,到我老了,就用它做棺木。”
再回家時,看著那棵樹,就覺得它和我一樣,也有了責任和壓力。
樹和我一同長著。它以它的年輪,我以我的年級。我小學畢業,它超過了我家的房梁。我初中畢業,它有了茶碗粗的胸徑。我上高三時,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合在一起,也拤不住它了。那時候,面臨高考,時常覺得苦悶、迷茫。每月放假回家,總要到樹下走走,看看。偶爾靠著它的樹干,望著天空和蒼茫的大地,發呆。它沉默著,在我身邊,背后。感覺里,就像我的兄長。農村的孩子,走出農門是唯一的愿望。那時,讀師范還不太熱,國家還會給予一些鼓勵,提供一些補助。在我們那樣的家境里,這是最好的選擇,也似乎是唯一的選擇。填報志愿的時候,我就那樣決定了自己的命運。情非得已,就像那棵柏樹。在被父親移栽到我家貧窮的屋檐邊以后,它就只能在命定的地方,靜靜默默地生長。
1991年,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那棵樹到我家,24年。如我一樣,它也正值最好的年華。健壯的干,茂盛的枝,蔥郁的葉,似乎都在說:這是多么年輕的樹。但父親正漸漸老去。父親五十有四。風吹歪了他的腰背,雨沖刷著他的精氣。多年的艱辛勞作,父親的身體,如經年的土墻一樣,班駁,脫落。歲月在他身上積存的傷殘和病痛,也開始漸漸顯露。支氣管炎是多年的老病。久拖未治,又連帶上了肺心病、肺氣腫。父親已不能干重活,稍強或稍久的勞作,就張著嘴喘粗氣,就咳嗽不已,晝夜氣緊,濃痰粘連。
父親是一直指望著我能有出息的。雖然很少表達,但從他眼神里,我能看得出那指望的熱切。就像當年,他看著那棵樹的情形。但是我終于發覺,我所謂的出息,也不過如此。作為窮教師,剛工作那兩年,所有收入加一起,也不過就是100多塊。除糊口外,每月下來,并不能有多少結余。而且很快的,又是結婚成家,又是生養兒子,又是買房置屋。拮據和窘困之下,能給父母的,可想而知。有好幾回,甚至連春節也沒能回老家去過。父親對我,是有過指望的,但在兒子的窘迫和困境面前,他并沒多說,也似乎無法多說。
父親日復一日地瘦了,更瘦了。父親的病,也日復一日地重了,更重了。他泥墻一樣的身體,仿佛經受了連綿的風雨,正加速地朽蝕著,垮塌著。偶爾回家,父親總要和我到那樹下去走走,看看,仰頭望著那如云的冠蓋,重復著說:“到我老了,就用它做棺木。”父親說完,喘著粗氣,撫著胸腔。父親話里,已沒有“讓它好好長著”的字眼。父親眼中,卻有一些隱忍的淚花,渾濁而沉重。現在想,父親心里,其實也許是明白自己身體的。但那時我并未注意到。或者是不愿注意到。總還以為,父親年紀并不大,一切,也許還早著呢。
那棵樹,或許也這樣以為。它一如既往地長著。沉默。鎮定。從容。雖然慢,但它的胸徑,也有兩尺多了。它的樹冠,已像一柄巨大的傘,能在我家房后,撐持住一片巨大的天空,托舉出濃重的陰翳了。
工作九年后,我終于改變了工作狀況。從那個貧窮荒遠的小城,到了繁華的市里。雖仍是教書,但情況,正一天天好轉。對于未來,也漸漸有了更多想法。但父親的病,卻越發加重了。到我覺得有能力帶他去作徹底的檢查和治療時,卻被告知已是肺癌,而且是晚期。“帶他回去吧。”醫生說,“能吃什么,就讓他吃吧。”醫生說這話時,眼里有種悲天憫人的意味。那一刻,我的悲涼,我的傷痛,我的愧悔,我的懊惱,真是難以言說。
那是2004年春節前夕。那個春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強裝著笑臉,將病情對父親瞞住。將他和母親接到城里,與我們一起過春節。我知道父親怕冷,遇冷就咳喘得厲害。我買了空調,讓客廳一直溫暖。我和妻兒一直陪著,讓家里顯得歡快、祥和。大年三十,我甚至專門開了一瓶茅臺酒,要父親也嘗嘗,哪怕只是聞聞酒氣。在父親的生命里,那也許是最難得的暖冬,最幸福的春節。但在我感覺中,回憶里,卻只有悲哀和傷痛。
那是父親一生里,最后的冬天,最后的春節。
正月十五沒到,父親就執意要回去。回去后沒幾天,他就再一次住了院。然后,是隔三岔五地出院,又隔三岔五地去。農村人都說,破罐子經得摔。我也僥幸地以為,父親應該還有一段時間。但到農歷二月初,父親也許是預感到自己不行了,就讓我通知在外打工的三個妹妹。兄妹四人聚齊在病房后,父親咳著濃痰和喘著粗氣,作出了最后的決定:出院,回家。父親只說了四個字,但他臉已憋得發青,胸腔驚人地起伏著,仿佛被一盤石磨壓著。父親每吐出一個字,都吃力得像搬動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而回家后第二天,父親的身體和生命,便徹底淪陷在沉睡和死神的陰影里,再沒有走出來。那是2004年農歷2月10日上午。
父親走了。父親走時,66歲。我36。正是父親當年對著那棵柏樹,安排他后事的年齡。“讓它好好長著,到我老了,就用它做棺木。”望著那棵柏樹,父親的話,隔了30年的時空邈邈傳來,一字一句,砸在心里,讓我生生地痛。
其實,父親走前一兩年,就曾多次跟我和母親談及他的后事,并一再提及棺木。柏樹生長緩慢,砍下后,得置于陰涼處,一兩年后才能晾干定性,這我知道。按農村的習俗,老人老了,是該早有準備的,這,我也知道。但我們一直覺得,父親年齡不大,應該還有時間。一直覺得,父親的每次提及,不過是太多慮后的嘮叨。再看那樹,生長得正好,便也總忍不下心將它砍倒。沒想到父親會突然撒手,那么匆忙,那么迅疾,讓我們措手不及。因此最終,父親的愿望,父親期待了一生漫長光陰的微薄愿望,終于沒能夠實現。就像父親當年對我的期望一樣。歲月的風雨,將它從父親手里、心里,一點點地吹刮干凈了。
這是我最大最痛的遺憾。也是父親的。
安葬父親時,按照習俗,我和三個妹妹,在他墳周,每人為他栽了一棵柏樹。既有松柏長青的意思,也有讓那些柏樹,代替我們陪伴他的想法。
而那棵樹,那棵父親為我種的“生命樹”,那棵父親期望著為他做棺木的樹,至今還在我家屋后,一如既往地生長著。如我一樣,如我沉默的兄弟一樣。給父親“燒七”的時候,“燒百日”的時候,清明的時候,逢年過節的時候,每次回去,總自覺不自覺地要到樹下去,走走,看看。偶爾的風聲里,想著父親的一生,想著父親一生卑微的念想,想著自己的愧悔和懊惱,腦子里總不禁浮現出那行悲哀的句子: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再望著那高大的樹,一行熱淚,就禁不住落下來,冰涼涼地,撲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