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和穆旦,無疑是中國現代詩林的兩棵交枝錯葉的參天大樹。前者是出生于浙江海寧而罹難他鄉的浪漫主義詩人,后者是祖籍在浙江海寧而始終未曾回歸故土的現實主義詩人。
對于詩歌,穆旦明顯比志摩早慧早熟,繼6歲在報刊發表短文后,他12歲便開始詩歌創作,而有條件可以早幾年寫詩的志摩直到24歲才如夢初醒奮筆疾“詩”起來。
在詩歌創作生涯中,志摩才情勃發,盡管后5年因與小曼結婚筆耕不勤,但10年里還是留下了213首原創詩作,而穆旦卻如斷線珍珠,從他求讀南開中學發表第一首詩起,跨時43年,創作詩歌僅161首,其間在建國前后近兩年、整個60年代和70年代前期共17年無詩問世。
志摩被稱作中國新詩的“開山”,穆旦被評為中國新詩的終極——因為此后新詩這一稱謂即被“現代漢詩”所取代。
志摩和穆旦都有詩作遭到非議。前者的《秋蟲》、《西窗》等被斥責為頹廢甚至是反動作品;后者在50年代所寫的《美國怎樣教育下一代》、《去學習會》、《九十九家爭鳴記》等被批評為口號詩和教條詩,或許正是緣此,1997年出版的穆旦詩選《蛇的誘惑》沒有收入這類詩。
志摩和穆旦又都從事外國詩歌翻譯,但與穆旦相比,志摩似乎只能算是業余水平。建國后,穆旦譯詩碩果累累,他在對普希金、奧登、拜倫詩作的譯述上創造了現代漢語的范例,或許這也使得目前中國的中青代詩人在創作中直接受到穆旦詩歌的影響極少,遠不如志摩有一大批追隨擁戴者。盡管穆旦是在“文革”結束后的1977年去世的,但人們對作為詩人而非翻譯家的穆旦的認識卻遠在志摩之后。
1981年,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開始了中國新時期的文藝復興。同年出版的《九葉集》收入了穆旦在建國前所寫的17首詩,當時,他只是排名最后的“第九片葉子”。1986年和1996年先后出版了《穆旦詩選》和《穆旦詩全集》,次年又選編了《蛇的誘惑》。世紀之交時,張同道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詩歌卷》中,穆旦名列各大詩人之首,引起了詩歌界甚至文學界的空前反響,穆旦的詩歌也真正開始受到了重視。
穆旦詩歌創作數量最多質量最好是在1937年“七七”事變后至他1948年赴美留學這11年中,這是他創作的第二階段也是主要階段。此前,穆旦的詩作大多只是一些視覺直錄的畫面折疊或印象串聯,感覺成分很少,而建國后所作的38首詩,只有去世前一年中寫的《冬天》、《友誼》、《老人的夢囈》、《智慧之歌》等20多首為人們稱道,那種既深沉又悲哀的成熟,成了他最后階段詩歌的重要特征,也有別于那些口號、教條詩。
在詩歌創作上,志摩和穆旦都受西方現代詩的影響,體裁形式不拘一格,但穆旦更趨自由,有戲劇化的獨白和言談,如《防空洞里的抒情詩》、《漫漫長夜》;有詩劇化的體裁與結構,如《森林之魅》、《神魔之爭》;有新舊體裁的結合對比,如《五月》。志摩則是“純藝術”詩歌的實踐者,他的詩歌體裁也多變,但都是變在格式或句式上,創造了西式的駢句韻體、奇偶韻體等,至于戲劇化的詩,怕僅有《人種由來》一首能沾些邊了。穆旦雖有不少詩講究形式的完整,注重韻律和形象,早期也寫過幾首模仿聞一多的詩,如《冬夜》、《前夕》等,但不久他就不再在詩壇上“戴著鐐銬跳舞”了,而志摩的詩總體上說是偏重于建筑美、繪畫美尤其是音樂美的。在主題內容上,穆旦的詩或是積極探索自我,如《隱現》、《我向自己說》、《神魔之爭》等,這類詩有他較強的感性傾向和知性思考,體現了他個性化的一面;或是凸現時代背景,如《從空虛到充實》、《退伍》、《活下去》等,這類詩有他較強的理性介入和人性關懷,體現了他社會化的一面。穆旦詩歌的情感類型、表意模式等方面是浪漫主義的,但思想觀念、觀物方式等方面又是現代主義的,他的《詩八首》之一是直接表達愛情的,但字里行間都是冷靜和理智。志摩詩歌的創作動因和主題內容仿佛就是一個字——“愛”,時代背景基本淡化無痕,所以歷史把他定位為浪漫主義詩人。關于志摩,毛澤東曾于1938年4月28日在魯迅藝術學院的講話中說:“徐志摩先生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詩要如銀針之響于幽谷’,銀針在幽谷中怎樣響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一個藝術至上主義者。”穆旦的詩極少傷春悲秋更沒有風花雪月,即便他以《春》為題的詩也充滿了痛苦的思索和希望的預言,與志摩的純粹摹景抒情的《春》全然有別。當然,志摩的詩也有反映和關注現實的,但由于生活經歷更由于時代背景的不同,就不可能寫得像穆旦那樣深刻,那樣切入到民族命運的根本。在語言風格上,志摩和穆旦有共同點,基本用的是現代的口語。只是志摩也用土語即家鄉話寫詩,以勞動號子入詩,穆旦則無此例。再是穆旦因受同時代的美國詩人奧登的影響,將詩歌作為具有神奇功能的咒語,他的許多詩對現實充滿憤慨的拷問和詛咒,在語言上顯得剛直硬朗,志摩則受泰戈爾影響,語言更多抒情的詢問、傾訴而柔和婉轉。如果說志摩的詩屬水,那么穆旦的詩便是屬火。
同時還須說的是,穆旦和志摩都是具有宗教意識的,在他們的詩中都有上帝的影子存在,但穆旦似乎更濃重更專一些,志摩便有些泛神化了。
志摩情路曲折,穆旦生旅坎坷,對此,各自詩中各可觀照。
志摩和穆旦——中國新詩界燦爛的雙子星座,不管歷史走得多遠,都能感受到它們的光澤。
志摩和穆旦——中國現代詩林兩棵交枝錯葉的參天大樹,只要略加擇取,它們的落葉也可作為繁榮當代詩歌創作的養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