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子街(該音),是個只有三四十戶人家的小村子,村后西北角不足一里路,就是那條滔滔滾滾、奔流不息的嫩江。一般說來,農村所依靠的,就是肥沃的土地。而榛子街,卻沒有一塊像樣的土地,因為村子的前前后后,就是那幾十里都聞名的“十八泡”。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泡子中間,又大都是些擠滿塔頭的草地和黃沙崗,且崗上長滿了茂密的榛柴棵,只有村東榛子崗的下邊,有幾塊薄沙地。正是這里的榛子多,村子才有了“榛子街”這個名字。
榛子街,不光是土地少,交通也極不方便,村莊離最近的一條砂石公路,也有三十多里。而且,從村東頭蜿蜒出的一條細細的沙土路,也布滿了溝溝坎坎兒。晴天,路面上是厚厚的浮沙;雨天,則一段一段地汪滿了泥水。出門難,走路難,是這村里人的一大塊心病。
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早在六七十年代,卻成了一個“富得流油”、人人向往、遠近聞名的村莊。
榛子街的人家雖然不多,但家家住的房子,卻都是既寬敞又暖和,且家家都有十幾或幾十頭牛羊,銀行里還都有存款。就連那大院墻,都是用江柳條編成籬笆或細木桿子夾起來的。
更令人羨慕的是,這村子里的人蓋房子,從不用去花錢買木頭買磚,也不用累得腰酸背痛地去和泥打坯。他們只需走出村子,去江邊柳條通里割幾車江柳條,去江套子茂密的樹林里砍些木頭,再到村外泡子邊上淤積著厚厚黑土的草甸子上,用垡鍬挖一兩天全是草根子交織的草垡子,就可以蓋起三五間既暖和又亮堂的大草房。——苫房用的苫房草,江邊溝岔子里有的是,只要在夏末秋初辛苦兩天,就足夠了。
那時還都是生產隊,屬集體經濟。生產隊里雖然土地少,但副業資源充足。春天,生產隊組織勞動力將那點地種上之后,便沒有什么大活,剩下的時間,就是安排搞副業了。生產隊將男壯勞力分成幾個小組:漁業組的就去打魚;副業組的便去江套子里割柳條,砍那些能作椽作檁的樹木;農業組的大都是些老弱男性和年輕婦女,除了伺候那點地之外,就是在青草長高成熟后,去一堆一垛地打牛馬草。直到秋收時,各組的部分男壯勞力才回到生產隊幾天,幫著收收莊稼。平時,家里的老頭老太太和沒去念書的孩子們,在夏秋時節,則大都去榛柴崗上采榛子,采蘑菇,曬干后換些家里零用錢。如果家里來了客人,想吃魚,只要用一根竹竿將掛網挑起來放進村后的泡子里,過吃頓飯的工夫撈上來,就足夠美美地吃頓魚餐……
這里,確實真是個處處有寶、遍地是錢的好地方。雖然那時候的大多數生產隊,一個勞動日只能分幾毛錢,就是比較好的也不過分一元錢,而榛子街,每年都一個勞動日分三元左右,怎能不令人眼饞、向往?就連十里八村的姑娘們,也都希望能嫁到榛子街去,過過不愁吃穿的日子。
我有個表叔,家就住在榛子街。
那時,我中學畢業后正在農村干活。因常去表叔家里,所以不但很熟悉那個村子,而且還不止一次地向往過,努力過,希望把戶口遷到那里,當個不愁吃穿,又有大房子住的社員。可由于種種原因,我終歸沒能去成。
后來我上了大學,去城市里工作。直到去年,我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才又去了趟榛子街。
表叔老了,那曾經寬敞明亮的五間大草房,也如同飽經風霜的老人,面部沒了光彩,眉眼少了棱角,腰身佝僂著,無精打彩地蹲在那里。我站在村中的土堆上望了望,整個村子已沒了多少人家,村子也失去了當年的誘人風采。那些幾乎都是七十年代中后期新建或翻建的房屋,已大都塌檐凹腰;昔日那構成村子亮麗風景線的院墻,也都沒了蹤影。我不禁詫異地問表叔:“自農村實行土地承包后,全國大多數農村都富裕起來了,你們這里先前本來是很富的,卻咋窮成了這樣?”
表叔重重地打了個唉聲,嘆口氣說:“過去這里富裕,靠的是割江邊的柳條,砍江岔子里的林子。因為生產隊的時候年年砍,年年賣,柳條通和樹林子都砍沒了,水越來越瘦,十八泡幾乎都見了底;水少了草也長不起來,牛羊沒法養,魚也打不著,只靠種幾畝薄沙地過日子,風雨又不調順,還能不窮?過去是十里八村的姑娘想方設法往這里嫁,現在是都爭搶著往外跑,可人家還嫌娶這里的姑娘負擔重,因為父母家里窮,還有外債……”
夜里,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我想:是啊,過去這里富得流油,是靠著老天賜給、祖宗留下的那一片片柳條通,樹林子。那些都沒有了,生態環境被破壞了,年景自然是一年不如一年,哪能會不窮呢!可老一輩的窮了,死了,留給年輕一代的,除了教訓和思考,還有什么?
榛子街,這個曾令許多村民向往的村莊,會不會隨著村子里年輕人的外出打工、搬遷,被離棄呢?
我心里一直疙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