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在午后不久就從小巷里悄然離去,巷口的老皮匠閉上了眼皮進入了夢鄉,一只蒼蠅在他的鼻尖上盤旋,時間靜止了。
這條小巷叫螽斯巷,這樣的巷子在我們這個江南小鎮上有許多條。蜿蜿蜒蜒的青石板路面,汪著歲月的光;兩旁粉墻斑駁,是風雨留下的記憶;小巷間隔不遠就有一扇門,推開,卻又是另個世界。
這世界里到底有什么?
我不清楚。長年生活在這個小鎮上,但我對小巷是陌生的。每次路過,我只是好奇地探頭朝巷子深處張望,目光里的小巷深不可測。
十歲那年,我患了一種治不好的病,臉色發黃,全身疲軟無力,我才第一次隨父親走進這條小巷,來找一個叫黃先生的郎中。
走進小巷,小巷給我的我最初的影像便是——幽暗!
神秘的小巷守望者——老皮匠對于每個走進小巷的陌生人都是警惕著的。他或許并不抬頭看你,但他的目光就像他手里補鞋的錐子,刺得人皮肉生痛,直到走進黃郎中家的院子,我后背上的痛感才消逝。
小巷的深處,有個不大的園子,住著幾戶人家,黃郎中就住在偏房的一間幽暗小屋中。
這是個老邁的臉色灰暗的老頭,身體高大、虛胖。他端坐在他家堂屋的靠椅上,見我們進來,只是點了點頭,也不多言語,眼光卻灼灼發亮,使我想起貓的眼睛。父親簡單地說了我的情況,他伸出手來,撫摩起我的肚子。他手涼如冰,手掌所到之處,似有絲絲涼氣滲進肌膚,我只聽到了嗤嗤的如皮球放氣的聲音,感覺中,滾圓如鼓的肚子隨著他手掌的游走在慢慢癟下去。
爾后,他從臺幾上找來筆墨,在我的耳朵后面的淋巴上涂畫起來,一邊涂畫,一邊用含混不清的話念叨什么。有蜘蛛從房梁上掉下來,細細長長的絲上墜著一個碩大的身子。黃先生一聲斷喝,去!手中的筆如劍飛出,蜘蛛應聲墜地,我的病就消了,從此我生龍活虎。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清楚當時到底生的是什么病,也不知道住在幽暗小巷里黃老先生到底用什么方法治好我的病。記憶中,只有小巷那深不見底的幽暗。
第二次走進這條小巷時,我已在鎮上小學讀書。盡管每天都要經過這條小巷,但我從不敢輕易走進去,仿佛這巷子是口井,掉進去了就出不來。
巷口的老皮匠一如既往地低頭補鞋,手上的錐子錐進鞋底,嗤的一聲,一根麻線抽出來,再錐,鞋底上就被納上了一行行只有他才認識的文字。我想,那天我隨祖母走進小巷的經歷,也一定被他記錄在鞋底上了。
我陪祖母來這小巷是找算命先生劉瞎子的。正值青春年華的小姑愛上了鄰村的一個窮青年。青年不但窮,而且工作危險,是個整天不見陽光的煤黑子。小姑愛他的善良勤懇。祖母拿不定注意,把小姑的命運交給了算命的劉瞎子來安排。
劉瞎子家住小巷深處,就像他的這個職業,他住的地方也神秘。我和祖母在這小巷里轉了好幾個彎才摸到他住的小屋。一臉麻子的算命先生仿佛算到我們的來意,卻不說什么,只是靜靜地面窗而坐,空空蕩蕩的眼眶里白茫茫一片,使我感到天地的蒼茫。
墻壁上的掛鐘滴滴嗒嗒地輪回著,分、時、日、月、年,直至無限。一線陽光從木格窗里射進屋來,把瞎子修長的身影拉得更長,祖母坐在他的陰影里,靜等著這個掌握某種神秘鑰匙的瞎子把她帶出空茫的時空。
天地、陰陽、日月、生死。壁上的鐘滴嗒地跑。瞎子的兩片薄唇就像螽斯的翅羽翕動了一下,吐出兩字,“不吉。”祖母搖動了一下身子,臉色蒼白。
幾年后,當我們從礦上捧回我善良的小姑父的骨灰盒。看著悲傷的當初執意要嫁給自己愛的人的小姑,我想起了小巷中那個神秘的瞎子,從他嘴中吐出的“不吉”兩字就像兩支冷箭破空而來,在我意識中霍霍作響。
十六歲,在一次夢遺后,我長大了。
朦朧中,一棵小草拱破我的身體,在我的生命的原野上搖曳。我愛上了一個叫英的長辮子女孩。
這女孩就住在這條小巷里。她姓什么,我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我也不清楚。其實,我所迷戀的是她走過長長小巷時所呈現的意境。這意境給我無限的想象。
黃昏中的小巷。青磚縫里蒼翠的苔蘚。飄蕩在空氣中的白蘭花馨香。一身素色衣衫的英靜靜地走過如水洗過的青石板路上,最后隱入一道斑駁的木門中。我常久久地躑躅在這木門外,如詩人般敏感而憂郁。
光線漸漸暗下來,一牙淺淺的月浮在藍色的天空,小巷沉浸在淡淡的光和影的氛圍中。這時,一首首詩在若無的琴聲中如白蘭花般的濕潤的月夜中盛開,“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廖的雨巷。”清風徐徐,英仿佛踏著清香的詩行中朝我走來,婉約、優雅。
在歲月的浸潤中,我終于成長為一個白衣飄飄的青年。我對深巷的閱讀已不再像原先那樣膚淺。
巷口的老皮匠還是原來的樣子,他守望著這條深巷,在我心中已成為一種象征,就像一頭石獅,一根華表。
此后,我每次從小巷進出,我都會朝老皮匠笑笑,老皮匠也會默契地回報一個微笑,我從他的微笑中感受到一種意味深長的東西。
深巷里的每塊青石板上都刻印著悠遠的歲月故事,每塊磚、每一片瓦上都記載著漫長的歷史變遷。在這小巷里,我被飄蕩在空氣中的深遠氣息深深地陶醉迷戀。
一曲清麗的古箏曲在黃昏的小巷里繚繞,此時,我一般總是和同學潘坐在他家的小閣樓上聽他哥哥彈琴。木質的灰暗的閣樓已被時間風蝕得搖搖晃晃,風一吹,都能聽到它疼痛的吱吱嘎嘎的呻吟。閣樓上有一方小窗,能望見青藍的天,潘的哥哥就坐在窗下彈箏。幽暗的光線里,他蒼白的臉顯得更白,瘦長的手指在古箏上輕撫,頓時清澗流泉、風入松林。
疼痛的木閣樓安靜了,古老的小巷在清音中微閉上眼睛,這時,我聽到了從歷史深處傳來的螽斯的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