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時候,風(fēng)有些涼,但陰郁的天空在黃昏的時候竟空闊起來,天邊透過一抹使人深感意外的陽光,這使天邊的那抹云竟有些鮮亮的色彩。父親說,看來,天要晴了。
我和父親坐在火塘邊。父親抽著水煙筒。我從城里給父親買了香煙,但父親還是習(xí)慣把每支煙搓散,裝在水煙筒的嘴上。父親一手扶著水煙筒,另一只手從火塘里撿了紅紅的小火棒,水煙筒就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這聲音我太熟悉了,二十年前,母親撇下父親、我和三個弟妹撒手西去,這聲音就開始在黑夜里翻滾,咕嚕咕嚕地。有時候,我半夜醒來,聽著老鼠吱吱地咬著木箱,又聽著夜蟲“姐姐姐”的鳴叫,它們單調(diào),神秘,讓我感到鄉(xiāng)村的靜謐和黑夜的漫長。而父親水煙筒的咕嚕聲,無休無止,響得讓我心煩意亂。我知道,這聲音就是父親的苦悶和煩惱,在無盡的漆黑的夜里,這聲音也許也是一種無奈的傾訴。現(xiàn)在,這聲音經(jīng)過歲月的淘洗,顯得平靜柔和多了。
我記得有些夜晚,父親會拿上獵槍摸出門去,我的心便整夜整夜地懸了起來。父親會在山道上碰到野貓,他把電筒套在槍筒上,電筒的光照在野貓的眼里,野貓整個就呆住了。父親住往借這個機會瞄準(zhǔn)、射擊。父親是個神槍手,他能把從河對岸木棉樹上起飛的鳥兒一槍打下來,打那些發(fā)呆的野貓就更不在話下了。那是1986還是1987年?我迷迷糊糊地聽到門軸吱呀的一聲,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這時再聽父親咕嚕咕嚕的水煙筒的聲音,就顯得親切多了……
我和父親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村莊的事情,回憶著過往的歲月。屋后,梁家老牛粗重的鼻息,和掛在牛脖子上竹梆的聲音,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對于村莊的歷史,我是問過父親好多次的,父親也說過很多次了,但有些事情,我似乎永遠都不會記住,就像上次,父親跟我談起哪家多次被土匪打劫,最后從對面坡上搬到村里居住的故事,這次我又跟父親問起。父親把煙筒擱在地上,把開始有些灰白的腦袋從一堆煙霧里抬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浸在一種久遠的回憶里。父親說一陣話抽一陣水煙,在父親的回憶里,那些遙遠的歲月又回來了,它似乎在門外伸手可及的地方……不知怎的,我突然跟父親說起了等我退休后回到村里來居住的想法。我不知道這樣說會不會讓父親高興些,但這是我內(nèi)心里真實的想法。
第二天果然是個大晴天,陽光透過東面土坡上的矮樹,照在村莊斑駁的瓦楞和頹敗的土墻上。由于逆光,整個村莊就顯得灰蒙蒙的。在這種朦朧而耀眼的光線里,人們已經(jīng)忙碌開了。父親正和弟弟張羅著殺年豬。屋前臨時搭起的火灶里,干柴火燒得正旺,鍋里的水已開始冒出一陣陣白氣來。父親在村里四處尋找能動刀的人。村里的年輕人都到南丹打工去了,最遠的也到了廣東,因此能動刀子的人少之又少。最后,動刀子的人還是找來了,他捋著袖子,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前方。突然,他操起刀,撲向早已縛了四蹄的豬,一陣豬的嚎叫便歇斯底里地響了起來。
在他們最忙碌的時候,我起床了。我拿著塑料水瓢,站在門前的空地上刷牙,拿洗臉帕就著擰開的水龍頭里嘩啦啦流淌出來的泉水洗臉。泉水清澈,透著一種清涼,臉上的夢靨便被蕩滌得干干凈凈。站在那里,我感覺自己干擾了他們?nèi)∷愠鹣鄼C,準(zhǔn)備到村里去轉(zhuǎn)悠。出門的時候,父親不輕意地看了我一眼,但他早已習(xí)慣于我的游手好閑了。在他眼中,我已成了一個四體不勤的閑人。
其實,從小時候起我就有過一段漫長的吃苦耐勞的經(jīng)歷。長得比水擔(dān)略高的時候,我挑著水桶去給五保戶——我堂伯挑水:去的時候,水桶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乜脑诖宓郎希貋淼臅r候,半桶水搖搖晃晃,淋濕了村道。中途不會把扁擔(dān)從這邊肩膀換到那邊肩膀,就干脆在路邊找塊略平的草地,把水桶放下來休息。路過的村里人看見了,便夸上幾句,這時我便得意地告訴他們,我這是給堂伯挑的呢。
打柴火是我最喜歡的事情。一鉆進后坡的森林,就像進了個樂園。清晨群鳥和鳴,林子便被吵得熱熱鬧鬧的。臨近中午,林子里靜下來了,便常聽到孤單的幾只鳥,在你一聲我一聲,長一聲短一聲地說著話,讓你分不清它們是戀人還是親人,但那種應(yīng)和,是你能從心里感應(yīng)得到的。在你的靈魂隨著鳥鳴在林子里游動的時候,蟬兒枯燥的聲音突然響起了,先是一聲兩聲,接著響成了一片,破壞了那種和諧美好的氛圍。我對蟬兒素?zé)o好感,有時候會輕輕地踅過去,用兩指從后面把它捏住,有時甚至把它翅膀折了,丟到風(fēng)里去。直到有一天,在書本里看到,蟬的鳴叫,是經(jīng)過很多年的地下的煉獄后才換來的,心里才對這大自然的噪音制造家有了一絲的敬意。
放牛是每個鄉(xiāng)村孩子成長的必修課。排到我家放牛時,我站在村口一喊:放牛啰!家家戶戶便打開牛欄,把牛趕到村口的大榕樹下,待都到齊了,便浩浩蕩蕩地往山上的牧場趕。牛擠擠挨挨地在小道上走,我便用牛鞭抽打落后的牛。都說牛皮厚,任你使勁地抽,它也只是向前躥一兩步,這時便需要你有足夠的耐心了。照例是先到半山腰的一個水塘里游一下水,滾一下泥,然后再把它們趕到山谷里。牛在山谷里,掛在牛脖子上的竹梆聲會不時地傳來,告訴你它們的位置,這時候你只要守住谷口就行了。牛在山谷里吃草,放牛的便有很多事情可做。勤快的孩子會撿些柴火,晚上扛在肩上帶回家,頑皮的甚至約上村里的其他孩子,在灌木叢里玩打仗的游戲。有時候,我躺在木棉樹下睡著了,被對面山上的尖厲的嗓子喊醒,才發(fā)現(xiàn)有幾頭牛越過谷口,跑到山腳下的玉米地去了。
我在十四歲的時候竟學(xué)會了犁地。犁地是農(nóng)村的重活,一般由成年男子來完成。我很小的時候,常跟在母親的身后去田間地頭勞動。母親告訴我,怎樣拉住牛繩,對牛喊“咦——”或者喊“百百”,可以控制住牛的方向,怎樣扶犁才能讓犁犁得深些。開始的時候,我抖一下牛繩,犁線總是走得歪歪斜斜的,犁過去的地方還是雜草叢生的,于是只好轉(zhuǎn)回頭來重犁。學(xué)會犁地,我覺得農(nóng)村里的活路我基本都會了。按照村里的規(guī)矩,往后再稍大點,就可以結(jié)婚生子,重復(fù)父輩的生活了。唯一沒有想到的是,我高中畢業(yè)后竟考上了一所大學(xué),人生由此改變了方向。我想,我不干農(nóng)活就是從上大學(xué)之后開始的。那時候弟弟妹妹也已長大,成了干農(nóng)活的好手了。除了假期幫打打谷子,收收玉米,能不干的活我一般都躲到一邊去,內(nèi)心里對農(nóng)活的厭倦,就像一個吃膩了肥肉的人,一看見肉就要掉過頭去。漸漸地,我就成了父親眼中四體不勤的城里人的樣子。
我在村西走走停停,查看著人們擱置的犁、風(fēng)谷機,丟棄的老磨,正在風(fēng)雨中朽去的馬車……善飛家旁邊的籬笆上,曬著他的兩個孩子的花綠綠的衣服,孩子小小的衣服,與籬笆古舊的顏色及攀籬上長出的翠綠的樹葉,相映成趣。在村里,人們曬衣服是不用衣架的,要么搭一根竹竿,要么就直接這樣把衣服曬在籬笆上,衣服就這樣簡簡單單從容地沐浴在陽光里了。不像在城里,即使你的衣服正曬在陽光里,你總感覺陽光曬不到它們。我站在籬笆前呆了很久,拍了不少照片。然后不自覺地,從村西的小道溜出了村莊。
不到半個時辰,我竟爬到對面的石山上來了。站在這里鳥瞰村莊,村莊就顯得愈發(fā)的小了。在一片浩大的森林的邊緣,它顯得有些孤單。幸好,有周圍密密麻麻的果樹把它簇擁在懷里,才讓人感覺到一種溫情,果樹有黃皮果,枇杷,還有在冬天落了葉的木瓜樹。此時,正是枇杷落花結(jié)果的時節(jié),再過一兩個月,桃和李也要開花了。而這時最扎眼的,卻是屋后幾棵碩大無朋的榕樹。在南方,有榕樹就有村莊。榕樹可能是我們小村最古老的風(fēng)物了,有幾百年?還是一千年?沒有誰知道,它們碩大得需要好幾個人才能合抱的身軀,讓每一個人都顯得渺小。我們的小村才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想來,這些榕樹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呢,我們的先人不過是后來的闖入者。每個假期,我總愛在榕樹下徘徊,長著連理枝的那棵最大的榕樹,是我心里最留戀的。我想,在村后的森林日愈銳減的時候,這些榕樹,它們還在撫慰著我懷鄉(xiāng)的心靈……
我的目光最后還是定格在村東頭,除了幾幢新樓老屋,那里竟是殘墻斷壁。有的是起了新樓,老屋的斷墻殘瓦還在。有的是因兒女在縣城里工作,全家把自己的泥腿子洗凈了,遷到了城里,過起了城里人的生活;還有的嫌風(fēng)水不好的,搬到了別處。被丟棄的舊屋,因無人居住,缺少人氣,很快就坍塌了。在黃墻灰瓦綠樹的寧靜祥和的氛圍里,這些殘墻斷瓦倒是令人傷感的異數(shù)。這個原先有著二十多戶、一百多口人的小村莊,如今只剩下十幾戶人家了。我的目光移過村東頭的楓樹,看到東面山坡上的青草,正漸漸地漫進了村莊,人跡少至的村道竟顯得荒蕪了。也許有一天,這個名叫利達的村莊,它最終會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我舉起相機,心里突然跳出這奇怪的想法。沒有誰賜福鄉(xiāng)村,它就像一棵樹,有生長和繁榮的時期,也會有枯萎的一天,而催促著消亡的,也許正是洶涌的經(jīng)濟、堅硬的鋼筋水泥和日漸繁華的城市。
這樣想著,我已走到賜福湖邊了。湖面上,陽光下灰蒙蒙的薄霧正在散去,來往擺渡的木船,早已搖起了咿咿呀呀的木槳。而往返的機動駁船,正從遠方開來,撞開河水,使擺渡的木船,在碧波中不住地蕩漾起來。那浪與浪的沖撞,看起來,讓你感覺這湖面似乎很難平靜下來。
2006年春天這個突然晴和起來的日子,我抄著相機,在老家的村莊、森林和湖邊走走停停,湖邊翠綠的青草使我浮想聯(lián)翩,心里卻不曾想過,有一天它們會成了一個朋友書里的配圖。
感謝于蘭的《鄉(xiāng)村物語》,它使我的村莊活在了一本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