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我所尊敬的葦岸先生,是他讓我領悟了對大地上的每一種生命應該保持敬畏。
——題記
真實的年月不是電影可以使用的蒙太奇,也不是財富可以換回的一顆青春痘。在某些重要的記憶還沒有喪失之前,你和我都還算是個富有的人。
2005年12月23日凌晨2點,我第十一次翻閱葦岸先生的《大地上的事情》,如此多地迷戀一個人的文字儼然證明著這個人的人格魅力以及體現我愿意為之思考的價值所在。我就像一個警覺的獵人,嗅著獵物的氣息不斷前行,這里一種躡手躡腳的閱讀姿態算得上我對他無限的敬重。如果說一次細密長久的守捕行為最終以一只諸如麻雀之類的小鳥宣告結束也可稱之為收獲,那么,我感謝這第十一次的閱讀所帶給我的財富,它遠遠勝過了獵人眼里那樣一只微不足道的麻雀,盡管我此次閱讀最后著重思考的文字也與麻雀有關,“它們的膚色使我想起土地的顏色,它們的家族,一定同這土地一樣古老,它們是留鳥,從出生起便不遠離自己的村莊。”
沒有葦岸,我能肯定,即便我寫一輩子麻雀也不會想到“它們的膚色使我想起土地的顏色”這樣純樸篤厚的句子。葦岸也在回憶詩人黑大春和他做的一個算命的游戲時誠懇地敘述“我不喜歡強大的、色彩鮮明的動物;而較偏愛卑弱的、顏色與土地貼近的動物”,所以,當黑大春讓他說出自己最喜歡的動物時,他依次列舉了麻雀、野兔和毛驢。黑大春告訴他游戲的答案:第一個動物是你愛的人;第二個動物仿佛是你;第三個動物實際才是你自己。而即便已經和毛驢扯上關系的葦岸也愿意認同這個結論。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一樣,我甚至懷疑麻雀的存在就是為了等待葦岸的出現,有一個具有大地般樸素情懷的人深深愛著它們。《說文》說:“雀,依人小鳥也。”麻雀依人嗎?不,它們看到人就驚慌失措地躲得遠遠的,無法親近,更像是老死不相往來。抑或是古人在自作多情?我倒也不這樣認為,也許“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它骨子眼里確有“依人”之性,只不過除了葦岸,也許沒有人在別人問他最喜歡的動物時把麻雀說在第一位了。
無獨有偶,在我喜歡的另一個作家阿克薩科夫的《漁獵筆記》里其實也有著許多關于麻雀的句子“我多次看到過大樹顫抖著搖得樹葉沙沙作響,就好像是要把一大群麻雀都包裹在自己的懷抱中,來躲開突如其來的大雨一樣”。可我為什么又喜歡他呢?盡管他在記錄獵殺的過程和收獲的愉悅中詳細地描述了一些動物的生活習性(這是一筆無比珍貴的財富),但“在莫斯科的獵市上,幾乎總能見到這些鳥兒用細繩串成串,一束束地掛起來,特別好看”,這類景狀仿佛又是我厭惡的卻又能產生某種渴望遇見的快感。難道這就是人?
我始終想起了麻雀,這被我疏忽了的幼小的精靈。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釋名:“俗呼老而斑者為麻雀,”[集解]:“雀,處處有之。羽毛斑褐,頷嘴皆黑。頭如顆蒜。其目夜盲,其卵有斑。”簡單卻也形象,可見麻雀的丑陋和不具備引人注目之處,遠不如黃鸝、翠鳥的鮮羽看起來賞心悅目。我居然在讀葦岸的文字時經歷了從眉頭緊鎖到眼角微濕再到熱淚盈眶的過程。我這才意識到,在路上行走時,路邊的電線桿上總是空蕩蕩,似乎缺了點什么,音符般的影子還是煩雜卻也充滿生氣的聲音?而谷地里,到了谷物成熟的季節也不再需要稻草人了,是麻雀對我們的集體拋棄和遠離還是我們自作自受的寂寞?而很久很久以前,我會對著那一大群數也數不清的麻雀突然模擬“砰”的槍聲,它們就會驚慌得如同一場拔地而起的颶風……這風和土地的顏色多么相似!
盡管沒有人把麻雀當作一回事,可就是這種最常見的鳥將作為不可或缺的部分嵌入童年記憶。一場大雪過后,世界明晃晃的,亮得幾乎讓人眩暈。我用一根筷子支起一個篩子,它與雪成30度的角,如同一張血盆大口。篩子下撒上一把秕谷,一根長長的線系在筷子的腰上,我拉著線的另一頭掩在門背后。三三兩兩的麻雀飛了過來,它們警惕地站在離篩子一兩米的地方走來走去,環顧四周。可最終還是斗不過饑餓的力量,一步一步接近,直到走進了這個陷阱。我只要把線一拉,筷子就倒下了,篩子把它們罩住了,當然也有逃過厄運的,掙扎著從壓住它尾羽的篩子下飛走了。這樣反復地循環,一個上午可以逮上幾二十幾只。麻雀小啊,這么多才能填滿一只海碗。我吃它們的時候實在沒想過什么,只是那年頭鄉下人能吃到什么美味呢?雪還潔白潔白的,似乎沒發生任何關于血腥的事情。人真是厲害,并不一定要因為饑餓才去進行這些謀殺行為,比如現在,我生活在城市,在火鍋店就要點上幾只麻雀燙一下,那肉真嫩真鮮;或者,在路邊的小攤上,炸兩串麻雀解解饞,嘴巴嚼上幾下,一把干凈的骨頭便被吐了出來。是不是牙齒癢癢的便難受,需要一些肉體卡在其間使它們相互摩蹭才舒服一點?于是,鄉村也好,城市也好,季節就被這樣磨得如此單調了。
麻雀是種奇怪的小鳥,說它奇怪是我沒有見過誰能夠養活麻雀,所以,麻雀至今沒有悲哀到成為籠中用來把玩的鳥。記得小時候突然有一只麻雀闖進了房間,我便把門和窗戶關上。它焦急地在屋子里不停亂飛亂撞,翅膀拍打著玻璃,看情形是企圖用它的羽毛擊碎它。而我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看著,像觀看一個小丑滑稽的表演。要捉住它很容易,拿著一根竿子或搖晃一件衣服,然后大呼小叫著追趕它,不讓它停下來,要不了多久它就飛不動了,蹲在一個角落氣喘吁吁。把它抓到手中時,它只剩下掙扎兩下爪子的力氣了。麻雀骨碌骨碌的小眼珠可以裝下世界上任何巨大的驚恐之狀。我就用一跟細線(媽媽用來納鞋底的針線)系在它一只爪子上,另一頭系在椅子的腿上。我喂它米粒,它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拼命撲棱著掙扎,雖然它的反抗無濟于事,但它努力著,在活著的每一秒。有時候,我強迫地扳開它的嘴巴,往里面塞谷子,它依然吐出來。絕食表示反抗,而且第二天它就死了。它的力量在我面前微不足道,但我現在相信,在它身體僵硬前,它蓬亂的羽毛顯示出對我的無比仇恨。這是刻骨銘心的一幕,甚至影響到二十年后我還寫了一首《和時間相處》的詩歌,“一只鳥眼睛里仇恨的火焰/燃燒過我盲目的童年/我試著長大/試著和時間好好相處/像一次誠摯的握手/而掌心里的虛汗又淋濕了它//我又試著長大/試著繼續濃縮生命的密度/對一朵花,一棵草,一只不起眼的蟲子/醞釀羞澀的敬畏/而欲望反復拍打著我的脊背/靈魂的重心/壓得腳跟發暈//天與地的縫隙間/眾神埋伏/我真的試著和時間好好相處/可那只夢魘般的鳥/以其無比絕望的眼神/襲擊著我不停向善的心。”有時候我覺得寫此類詩歌就是時間對我的懲罰和報復,比如在我手里喪身的那只麻雀,它僵硬的尸體依然歷歷在目,并且充滿質感。
《召南·行露》二章里有這樣的描述:“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現在的屋子嚴嚴實實的,哪有麻雀可以容身的地方啊!可是很奇怪的事,第二天清早,我被一陣親切的聲音喚醒了。它們來了,站在窗欞上,機靈地跳躍著,我的嘴角揚起一絲溫暖的笑意,仿佛日子回到了那些生動的冬天。那么,它們的到來是因為我和葦岸先生的這一次對話,還是聽到了我夢里真切的呼喚?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躲在窗簾的背后,讓呼吸保持均勻的速度,透過一點縫隙,看著它們的一舉一動,像個做賊心虛的人。你看,我稍微向它們接近一點,它們就被這份貪婪驚嚇走了,而我又怎能否認那只幾乎要伸出的蠢蠢欲動的手呢?
看到麻雀我就想起葦岸,想起他那些拯救我們心靈的文字,想起更多讓人百感交集的事情依然在大地上從容不迫地發生著。同時也借用散文家周曉楓女士在哀悼葦岸先生的文章里的一句話“懷念是個最安靜的動詞。因為持續一生的傷感,藏在這種安靜里”來表達我對葦岸先生的無盡思念,雖然我們從未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