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韁繩的那頭奔跑又徘徊

桑麻，河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現供職于河北省邯鄲縣人口和計劃生育局。已出版散文集《在沉默中守望》、《歸路茫茫》、《心是蒼青的島嶼》三部。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牛出現在城市，是令人驚詫的。這里不是新德里，不是孟買，不是印度——它們在那里備受尊崇，即便橫臥公路，一牛當關，萬車莫開，也沒有誰肯去冒犯它。我們的牛養在鄉下或郊外，它在那里或許有些自由，但我們到底沒有以其為圣的信仰，能夠容忍它行臥無拘。人和車輛已經把無數條街道灌塞成軟硬兼具的香腸，豈能容忍它再來湊熱鬧。

那頭黑白花小公牛拴在清真肉店的門前，一根電桿的拉線上，具體位置是拉線腳上。韁繩過短，它不得不低下頭來，不為吃草、喝水、舔食鹽巴、反芻、尋嗅小母牛的氣味，陷入思春懷想，而是屈從于屠夫安排。它怎么能夠習慣。它焦躁，瞪大牛眼，四蹄耪地，圍著拉線打轉。我多么希望它生出一雙巧手，乘屠夫不備，解開韁繩，從生命的盡頭處逃脫……但它不能。這很可悲。可悲不足以概括我的心情，還有可怕。人面臨此景，會弄濕了褲襠，全然崩潰。

在肉店和小公牛之間，立著一個陳舊的肉架，構成一座門的形狀。此門至簡，卻通往地獄。橫梁上垂著七長八短的肉鉤子。因為油脂浸潤的緣故，呈現一種特別的黑色，仿佛永遠不會生銹。小牛嗅到了殘留其上的同伴的血腥，因而狐疑不安。

店主把它拴在那里，無非出于兩點考慮：一、本店經營正宗牛肉，有活牛為證；二、該牛即刻被宰，保證日售新鮮。兩種考慮其實同出一轍。誰都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么。

我從它身邊走過，心有惕惻，卻不能假以援手。

我不否認吃過變著花樣做的牛肉，不否認見過清真肉店出售牛肉，但那些記憶都沒有這個場面凄烈。我腦子里縈繞著小公牛的無助形象走到單位，之后下鄉。市里要檢查，我得事先看看迎檢的準備情況。牽掛小公牛，不如牽掛工作更實際一些。從北張莊鎮回來，我特意按原路返回。我沒有看見小公牛，只看見臥在它的皮上的覆著一層白膜的熱氣騰騰的尸體。

更早一些時候，牛的主人——可能是位老農——牽著他的小寶貝從鄉下走來。小雪剛過，枯草上覆滿白霜。小牛生下來，還是第一次走出村莊，一切都鼓舞牛心。它的大半生時間都在鄉間熟悉的土路上行走，在原野行走，在村里汪著水的坑洼里行走，“撲哧、撲哧”，“呱嘰、呱嘰”，蹄感輕柔而聲響動聽……走在柏油路上，它一點也不習慣，“咔嗒，咔嗒”，聒噪死了。它渾身上下散發著牛圈的味道，四蹄掉落了臟乎乎的泥巴、草秸、干糞……這些東西多么松軟。堅硬的柏油路連起更為堅硬的水泥路。走在堅硬的道路上，它失去了那些松軟。主人把它送到一把更其堅硬的鋼刀面前。

它馴順地跟著，聽命于主人的安排。主人把它送到“門”口，解下鼻環和韁繩，拿了一筆錢，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感到恐懼，迷茫和無奈。主人解走了韁繩……那不只是他的財富，對牛們來說，卻是命運。

看清了小公牛的尸體，也看清了它的一生。

我們比牛高貴，也神圣，在我們的生活辭典里，似乎是確定無疑的；我們比它優越兼從容……我們步行、騎車或坐車。我們自由散步。我們有靈巧的雙手。我們讀書和思考。我們婚戀自主。我們沒有鼻環，沒有韁繩。我們住的地方叫屋——華屋雅居——而不叫圈。我們在清真店買肉，而不會被掛起來出售。

然而，仿佛有某種相似……

早上我從單位出發，下鄉繞了一圈，又回到單位。我在工作和生活的某一頭忙碌或休憩；來現在的單位之前，換過好幾個單位，沒有一個單位由我自主選擇，是它們選擇了我。有三年時間我在一所中學任教，有六年時間在縣委辦公室工作，之后七年里，從一個鄉到一個鎮，再到另一個鄉，合鄉并鎮的那一年，來到現在的單位，一呆又是十多年。我被牽來牽去，在一根無形之樁上固定一段時日，又轉到下一根樁上……但好多人從來就沒有單位，有的只是兩畝地。他們不得不終生走在從村莊去土地的路上，從這頭到那頭；走在從白天去黑夜的路上，從那頭到這頭；大多數有單位的人，一生限于一個地方，經歷千篇一律，體悟大同小異……我不知道那算幸還是不幸?

就這樣一年年過去，牛不知道自己吃掉多少草料，人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得到些什么。牛不知道明天會被主人牽往哪里，人有時候也不知道會被生活和工作引向何處。牛身上帶著牛圈的氣味，而一個人，如果長期在外奔波忙碌，身上甚至連家的味道都沒有了……

我不是說人的一生完全可以等同于一頭牛，雖然被牽系是事實，被拴定也是事實，但在有限的范圍內，人畢竟還能夠自由選擇……當我作為一個公務人員不能選擇單位和職業時，還可以自主選擇我的愛好、生活方式和情感歸宿。有這些美好存在，被韁索牽系的宿命應該就不算什么了。

忽然劉亮程筆下的那頭牛，掙脫了韁繩在城市里奔跑。那頭小公牛也試圖跑掉，但主人出賣了這種可能。它最終以被分割的方式，完成了一生的奔跑。而所有擔當責任和使命的人，戴著條條韁索，背負層層重軛，仍在迢遙曲折望不見盡頭的路途上奔波喘息，他們前進，徘徊，回環，踢套，掙脫，或低頭認命……我也一樣……但不同的是，我從不懷疑自己會失去一路奔跑下去的沖動和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