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新房子的鑰匙,媽媽那里留了一把。這在當時似乎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房子裝修的時候,基本上是我媽在監工,我不可能天天陪著工人開工,所以從早到晚的,都是我媽在張羅。從那個時候開始,她手上就有一把房門鑰匙。每天早上,她給工人開門,到了晚上,也是她關掉所有電閘鎖門走人。等到我下班回來,又是她帶我到新房子里看裝修進度。那個時候,似乎她才是房子的主人,而我只是客人。
所以搬進來以后,我開始反對她的參與。20多年來壓抑的情緒,終于爆發出來。我像一只緊守著自己洞穴的小動物,竭力反抗著任何試圖“入侵”我“領地”的行為。
裝修的味道還沒有散盡,我就固執地搬了進去。住在幾乎什么都沒有的凌亂的小房子里,我感受到了多年來所向往的自由:我可以在半夜里大聲地聽音樂,乒乒乓乓地關門開門;我可以玩個通宵回家,不用擔心遭遇責怪的眼神;我可以一覺睡到下午,沒有人會每隔1小時就開門進來叫我吃飯;我可以點蠟燭、煲電話粥、扯開嗓子唱歌……
但是我錯了。
我媽依然和以前一樣,每天到我房間巡視N次。早上我睡得正香的時候,她用自己的鑰匙打開門,一聲不響地走進來打掃一片狼藉的房間,然后響亮地打開水龍頭洗碗,一邊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我生活的不合理。半夢半醒的我突然變成一只刺猬,蓬著頭發沖到她面前,用力關上水龍頭,吼叫著“誰讓你來的”,“你以后不要自己進來”,“為什么不尊重我的隱私”,等等。狂風暴雨以后,我泄了氣一樣躲進臥室,像從前一樣重重地摔上臥室的門,恨不能畫地為牢,把自己囚禁在里面,也不讓她靠近。
隱隱地,她在外面很輕微地嘆氣,幾分鐘以后,聽到大門輕輕地關上的聲音。而我的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在念著:“我要把鑰匙拿回來!”
這以后的幾天,我都沒有回媽媽家,她也沒有過來。開頭的幾天,我回家以后還是會發現房間被整理過了,或者桌上多了日用品和食物。我把這看成是我斗爭的初步成果,后來這些“入侵”的痕跡越來越少,看上去我獲得了某種成功。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就默默地反抗著我媽的控制。自從在家里擁有了自己的房間,我就以各種方式將她擋在門外。先是鎖上自己的日記本,然后是鎖上自己的抽屜,最后我藏起了自己房間的鑰匙,這樣就可以把自己反鎖在里面,不被打擾了。也正是從那時開始,我們的矛盾越來越多。我們很少說話,更不會一起逛街。她對我有種種不滿,我對她有滿腹牢騷。她有幾次在我房門外放聲哭,我竟然可以硬著心腸充耳不聞。
對于我來說,獨立生活就是擺脫控制,獲得自由。我曾經以為,我所謂的自由是高于一切的。
幾天以后,我回媽媽家,看到她坐在那里發呆。既不生氣,也不發牢騷,沉默得非常奇怪。她告訴我說,前幾天她的手沒有知覺,醫生說以前開刀的后遺癥破壞了她手上的神經,很難治療,可能會殘疾。然后她轉過身去,無聲地流下了眼淚。
我生活里這個大嗓門、脾氣急躁的媽媽,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現出了脆弱,讓我一時間不知所措。我遍尋不到安慰的話語,電影里那些溫馨的動作,比如擁抱,在我們之間是太過陌生的行為。獨立卻無能為力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回自己的小屋才放聲大哭。
因為醫生的叮囑,一向勤勞的媽媽停止了每天干的家務活,因為一只手的無力,簡單的日常生活都顯得困難起來。不知不覺的,我媽成為那個需要被照顧的人,而我,變成那個每天用備用鑰匙打開門、照料她、嘮叨她的人。
不知道是生活改變了我們,還是我們改變了生活,我們開始促膝談心,一起出門采買生活用品。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會擔心她有沒有飯吃;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會過來看著我洗衣服,順便告訴我怎么清潔油膩的廚房。
她還是有我新房子的鑰匙,但是每次來的時候,她會先在門外大聲喊我的名字,等我來給她開門。
我不知道是因為她的手不方便開門了,還是因為她變得小心翼翼了。但是我知道,不管她用不用那把鑰匙,她都有權留著它。至少這樣,她可以永遠保留著開啟我房門的權利。
(選自《現代家庭》200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