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晚裝

零時十分，鐘彥文在家中接到一個電話。

“是鐘彥文嗎﹖”電話的一頭在問。

“是，是誰﹖”鐘彥文在心中咒罵，“剛剛從醫(yī)院值班回來，做了個大手術(shù)，累得要死，剛剛睡著。是誰不知好歹在這時候擾人清夢﹖”

“我們是旺角警局，請問鐘兆榮是你的父親嗎？”

“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吧？”

“他犯了事，請你來保釋他，詳情晚一點再告訴你，麻煩你來一下。”

鐘彥文心亂如麻地駕著車，想道：爸爸會犯什么事，一個醫(yī)院里的大醫(yī)生，別人眼中的大好人，兒女眼中的好爸爸會犯起什么事來﹖

警員把他帶到一間房間里，背著他的是一個穿黑色吊帶晚裝的女人。那女人身材毫不引人，肥重難堪，皮膚十分粗糙，那長長的曲發(fā)像是假的一樣。鐘彥文想她一定是個混得可以的女人。但這女人和他爸爸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未等他開口問，警員淡淡地說：“你爸爸犯了游蕩罪，有目擊者發(fā)現(xiàn)他假扮女人在尖沙咀海邊徘徊。”那“女人”回過頭來，看著他，那“女人”不是什么丑八怪，那“女人”正是他爸爸。

鐘彥文突然一陣昏厥，仿佛他沒有聽到那段話，也沒有看見那“女人”。他呆了數(shù)分鐘，沒有反應(yīng)，沒有意識。他希望自己是在做噩夢，心劇烈跳動著。看著這化了令人惡心的濃妝，涂著鮮紅的口紅，雙眼通紅的人，鐘彥文真想逃離，逃離眼前的怪物。

勉強回過神來，辦好所有保釋手續(xù)后，他駕車將這“女人”送回家。一路上，車廂內(nèi)一片寂靜。一小時的車程像是無比漫長，好不容易才回到爸爸的家。回到家后，他爸爸什么也沒有說，徑自走入房間。

不知是因身心疲累，還是羞恥，他對著爸爸房間失去理智地大罵：“你這個變態(tài)狂，你不配當我的爸爸！”但房內(nèi)沒有反應(yīng)，大大的屋里只有鐘彥文的急促呼吸聲、叫罵聲及拍門聲。他永遠不知道隔著那道門，有一個假裝女人的男人在飲泣。

鐘彥文回到自己家中，稍微冷靜了一點。他望著床前的相片，是他年輕時和媽媽爸爸拍的。相片中的爸爸慈愛地搭著他的肩頭。他萬萬也想不到在慈愛的背后，竟隱藏著一個令人惡心的怪物。由小到大，爸爸是他的偶像：爸爸教他做人的每一樣道理，教他砌模型、踢足球，教他要做男子漢，使他立志當醫(yī)生，是他學(xué)業(yè)上及事業(yè)上的良師，是個一百零一分的好爸爸、好丈夫、好醫(yī)生。如今一切已幻化為泡影，一切都是謊言。他的偶像，他的良師，他的好爸爸，是個易服變態(tài)狂。

凌晨五點，電話再次響起。來電顯示上是他爸爸家的電話號碼。他憤怒地拿起電話：“你不要再打電話給我，你這變態(tài)男人，你不是我爸爸”接著便掛線，把電話筒擱在一邊。

鐘彥文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直到七點鐘，他準備上班，迎接充滿挑戰(zhàn)、充滿生離死別的一天。

當天下午兩時半，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了巡房工作。鐘彥文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手提電話有很多個未接來電，是姑媽打來的，還有幾條留言：早上十時二十三分，姑媽留言：“彥文，是姑媽，你爸爸出了事，進了伊利莎白醫(yī)院，趕快過來。”

鐘彥文心在猛烈地跳。接聽下一個留言。

早上十一時四十七分，又是姑媽留言：“彥文，你在哪里？趕快過來！”

最后一個留言。下午一時十六分，姑媽在電話那一頭哭著留了言：“彥文，你爸爸去了！”接著是一陣抽泣聲。

鐘彥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個人呆了，電話差點摔在地上。他趕快跑到醫(yī)院。在殮房躺著的爸爸再一次化著濃妝，涂著鮮紅色的口紅。和鐘彥文最后見到的爸爸一樣。那口紅和他那蒼白而無血色的臉成了一個強烈對比。

姑媽遞過來那條黑色吊帶晚裝，說：“你爸爸在去的時候是穿著這條裙子的。”她啜泣著又說：“今早我到他家找他，發(fā)現(xiàn)房內(nèi)所有門窗反鎖了，拍門也沒有人應(yīng)。我害怕他會發(fā)生什么事，所以報了警。警察破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化了個濃妝，穿著這黑色晚裝睡在床上，身旁有幾個安眠藥的空瓶，那時……他……他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姑媽說不下去。

黎明時分，鐘彥文來到不知多久都未曾踏足的爸爸家，他突然很想知道，在最后的日子里爸爸是怎么生活的。他打開一個抽屜，里面放著爸爸和媽媽的結(jié)婚照片。相片中的爸爸和媽媽十分年輕，他們露出幸福的笑容。可惜他倆卻沒有像這張照片一樣戰(zhàn)勝時間。

結(jié)婚照下是一本黑色封皮的簿子。整個簿子都布滿爸爸端正的字跡。這簿子里出現(xiàn)得最多的兩個名字，就是彥文和淑媛了。淑媛是鐘彥文的媽媽。這是爸爸的日記。理智叫他不要窺看這日記，但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他看了一頁又一頁。

在其中一頁，爸爸寫著：

二○○五年一月二十日晴

今天淑媛的病情十分反復(fù)，看著她那虛弱不堪的身體，我竟然感到無能為力。我是醫(yī)生，但卻不能救回自己最愛的生命，留她永遠在身邊。我感到心里很空。

二○○五年一月三十日雨

淑媛終于永遠離開我了，這四十多年來第一次，但永遠地離開了。

二○○五年二月六日陰

今天是年三十，彥文沒有回家吃飯，他最近在埋頭工作。可能是想忘記他媽媽的離去吧淑媛離去后，我好像連兒子也失去了，我也寧可有工作可寄托，總好過面對家中的四面墻，感覺很孤獨。

看到這頁日記時，鐘彥文才猛地想起，他在媽媽死后真的忽略了爸爸，那晚他撒了一個謊，他根本沒有什么急診。他不想對著爸爸，因為每次見到爸爸，他總會想起媽媽。所以他逃避。他發(fā)覺原來爸爸那么疼他，他現(xiàn)在才知道他當初如何令爸爸失望。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他一定會回家吃飯。

二○○五年三月一日晴

這幾晚偷偷吃了安眠藥，但總是睡得不好。今天終于受不了，到了老陳那里接受輔導(dǎo)。老陳說我失眠的原因是因為太孤獨，太寂寞，也太想念淑媛。他說我可以幻想她就在身邊，這樣可能減輕我的痛苦。所以我決定今晚放那黑色晚裝在身邊，就像她在我身邊一樣，伴我入睡。

二○○五年三月二日晴

明天是我的生日，希望彥文能夠和我慶祝。希望他能夠記得這日子。

鐘彥文看到這里，覺得有一個錐子在他心頭錐了一下。他猛地想起他忘記了爸爸的生日，他沒有給爸爸慶祝生日，最后的生日。他覺得自己很不孝。他翻到日記的最后一頁，眼淚“噗”的一聲滴在日記上，滴在一個日期上：二零零五年三月三日。鐘彥文記得這個日子，就是爸爸的生日，爸爸假扮女人的一日，令他討厭爸爸的一日，是爸爸自殺的一日。

二○○五年三月三日陰

今天是我的生日，每年的生日，淑媛都會和我在海邊漫步。也許我實在太想念淑媛了，太想她在我身邊了。希望她能再次和我漫步海邊，所以我做出了惡心的事。我不能原諒自己，不知如何向彥文解釋，也沒有什么好解釋，我根本就是那么變態(tài)。我自己也不能接受，何況是彥文呢﹖他說得對，我沒有資格當他的爸爸。

對不起，彥文，也許我真的是那么變態(tài)。你永遠是我的驕傲。但是我不是你的驕傲，不是你心中的好爸爸、大英雄，我只是你心中的一個怪物吧我真的不能接受自己，也許我會很快見到你媽媽。我想你不會懷念我了我不求你原諒，我只想聽到你的聲音。現(xiàn)在我已聽到了，我可以沉睡了你也希望我不再在你面前出現(xiàn)吧再見了彥文。你永遠是我最愛的兒子

鐘彥文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他想起之前的晚上，如果他肯抽一些時間和爸爸談?wù)勑模謸?dān)爸爸的痛苦，爸爸便不會那么寂寞；他想那一夜，如果那一夜，他沒有離開爸爸，沒有在電話中說出那些難聽的話語，爸爸便不會自殺了。真想時間倒流，真想將爸爸留住。他要對爸爸說對不起，他要給爸爸慶祝生日，他要跟爸爸吃拒絕了無數(shù)次的晚餐。

（香港 阿旺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