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在歐洲晃蕩。憑著一張可在十幾個國家無限制乘坐火車的歐洲列車通行證,日復一日地在各個城市走路,夜復一夜在火車上睡覺。
進入意大利,我放慢了腳步。在晚期文藝復興畫家科雷喬的故鄉,埃米利亞-羅馬涅大區的科雷喬鎮,我和童年玩伴意外重逢,由他做向導,我去了波河平原一帶幾個鄉黨的據點,在車衣間里看那些赤膊大漢坐在縫紉機前做針線活,在通鋪上聽他們吹驚險曲折的偷渡傳奇,累了乏了就前呼后擁去咖啡吧泡一杯卡布奇諾,或是湊錢打打牙祭。
意大利好像出了什么事。米蘭街頭不見了華人攤販和吉普賽扒手兩支神出鬼沒的游擊隊,在羅馬我遭到警察搜身檢查的待遇,看來局勢很不妙。弄來一張英文報紙,才知近日黑手黨猖獗得很,在北方各大城市連投炸彈,一時間搞得人心惶惶。
大批撤離意大利的非洲民工致使博洛尼亞至西西里島的鐵路干線夜夜人滿為患,別說幾張空座拼起來的“臥鋪”,連單個的座位都一下子成了夢寐以求之物。每到夜幕降臨,我就“今夜不知何處宿”。
某夜,正在擠滿黑人弟兄的二等車廂里尋尋覓覓,忽然發覺身后多了一個影子。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轉身細看,她立即害羞地往旁邊躲開,可是不一會兒又跟在后面了。
呵,是個清秀的同胞。
在兩節車廂之間找到一塊空當,并肩坐下。我問她去哪里。
“翡冷翠。”她回答。
我聽了一愣:這趟列車到翡冷翠是后半夜三點多鐘,為什么不挑個時間好一些的班次?她笑了笑說:“白天太亂。”我明白了,那些查戶口、抓偷渡客的公安一般都在白天行動。
我問她來意大利多久了。她說,才兩個月,這是頭一次單獨出門,所以有些慌慌張張的。我說:噢,只有兩個月,學會做衣服了嗎?她搖頭說:還不會,想學,沒人教,現在只是打雜。老板給得少,每月只有600千里拉。
“累死了。我好想家。可是沒賺到錢我有什么臉回去?”
我只能安慰她,情況會慢慢變好的。我告訴她,我有一些同鄉朋友在埃米利亞-羅馬涅大區,笨手笨腳的小伙子居然學得一手縫紉技術,相信她很快也能學會。她點頭說,是呀,剛到意大利時更糟,天天流淚想家,現在已經好多了。其實,回想起來,偷渡的那段日子才是最苦的,從羅馬尼亞到南斯拉夫走了一整夜的山路,又是累,又是怕,蛇頭還動不動欺負人……
我問她在國內時是讀書還是上班。她說,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在縣城電影院放電影。說到這里,她很興奮地問我:“你知道嗎,翡冷翠還有一個名字叫佛羅倫薩?”過去她放過一個叫做《淚灑佛羅倫薩》的電影,想不到真的來到了佛羅倫薩,簡直像做夢。
我坐著不知不覺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女孩從身旁消失了,兩邊車廂里仍是坐得滿滿的非洲打工仔。我想到這些黑人弟兄正在回家的路上,不禁有些羨慕。我懊悔沒能和女孩說聲再見,也不知深更半夜到站是不是安全。她說過,蛇頭安排她去翡冷翠找新老板,他會準時在車站接她,蛇頭出面辦的事,錯不了。說不定在翡冷翠的街上能遇見她。
半個月后,我在意大利走得差不多了,便又去埃米利亞的小城找我的鄉黨。大白天的,他們全都橫七豎八關在屋子里睡大覺。朋友醒來后驚喜地看見我,告訴我說,為了躲避查戶口的公安,他們改成晝伏夜出。他哈哈一笑道:“從此君王不早朝”
(選自《南方周末》2007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