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上,聽電臺主持人念新聞:某月某日,一女子在南京長江大橋橋頭,突然放聲痛哭。路人以為她要尋短見,便打了110。待警察來了,原來不是要跳江,而是突然想起父母已逝,哀傷不能自抑。電臺主持人嘻嘻哈哈地打趣著,把這則新聞當成一個笑話。
想起有一次,我在地鐵站候車,一個人,呆呆地,想著重重心事。地鐵來了,風也來了,站在候車處,風衣飄起來,長發飄起來,突然之間淚流滿面。待抬頭,無意間迎到周圍一道道或關切或防備或好奇的眼神——分明以為我會縱身一躍。那一瞬間,我微微有些惱怒,也有些抱歉。
我已經記不得那天到底為了什么事情流淚。也許是因為列車到達之前那洶涌撲來的風。它被高速的地下鐵推著,像一個頑皮的野孩子,狂奔著,一路穿越狹窄黑暗的通道,猛地在地鐵站的光亮處停下來,好奇地盤旋一小會兒,然后又撒歡而去。它那么沒心沒肺,撲過來的時候力量大得驚人,讓人有飛起來的欲望。也許正是它的那股野勁,讓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老家,想起了日漸年邁的父母,想起了鄉村山野里那放肆的野風,以至于潸然淚下。
我喜歡乘地鐵,正是因為地鐵帶來的風。它那種凜冽和強勁的勢頭,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因為它的到來,乘地鐵成了一件有詩意的事情:一時間,男人衣裾飄然,女人頭發與裙擺上下翻飛,看報紙的人,佇立的人,下班的人,情侶,游客,忙人,閑人,都因為它的吹拂姿態昂然,引首待發。
在城市生活久了,漸漸習慣了由沙塵、酸雨和廢氣混合的風,那些透明的風、清爽的風已經成了奢侈。常常在城市的陣陣濁風中感到暈眩和不適,對于我這樣從小習慣鄉村野風纏繞的人來說,想念一陣清風,就像想念一場不可期待的愛情。可是,下意識地,身體仍然在捕捉風——雨后的風,地鐵的風,紫金山的山風,明城墻墻頭的風,還有初夏的街頭,南京女子肩頭翩翩欲飛的披肩……四顧,楊柳岸沒有了,曉風殘月也找不到了,感時花不濺淚,恨別鳥不驚心,惟時不時地能邂逅幾縷風,它們不時喚醒我潛藏在深處的情緒,傷感,卑微,妥協,無奈,以及自憐自艾,然后又一股腦兒將它們清理得干干凈凈。
記得有一次臺風過境——那是我第一次經歷臺風——它像一雙巨手,追云拂月,摧枯拉朽,掀起一場鋪天蓋地的嘩變,天地為之變色,城市一片搖墜。那天打不到出租車,便決定步行回家——其實是跑回家的,因為順風。一路我抬頭看天,看風驅趕著烏云,就像看一位野性的油畫家揮灑畫布,一筆,一筆,粗暴狂放,毫不猶豫,心中充滿了快樂。
長江大橋的風我也見識過的。橋下,滾滾長江東逝水;橋上,車輪滾滾往來客。站在橋頭,風也是滾滾的,鉆進衣裳,糾纏得人五臟六腑發疼。我相信那站在橋頭哭泣的女子,也是因為風吧,獵獵江風,肅殺,滄桑,那郁結在心中的重重悲意,自然是要從胸腔噴出來的。不過,如果我站在橋頭,如果我掉了眼淚,如果你一定要問我,我一定會說,無他,都怪這該死的風,吹疼了我的眼睛。
(選自《揚子晚報》2007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