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堂

最重要的事情其實就是好好活著。有一些幸運的人，他們不用為自己的生活擔心，可是大部分人沒有那么幸運，他們總是要付出代價才能過上好生活，有時甚至付出代價也過不上好生活。

杰夫看著眼前的3口棺材，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作為牧師的他，什么都見過了，而且負責埋葬這些無家可歸的人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可有時他又希望這一切不會發生，為什么自己的祈禱沒有起什么作用呢？難道上帝聽不見我的聲音嗎？

杰夫做牧師的小教堂坐落在悉尼南部一條安靜的小街上，周圍的居民并不多，都是一些低收入的家庭，人們并不是每個星期都來教堂祈禱，除非是虔誠的信徒。一年一度的圣誕節就要到了，杰夫知道自己又要忙了起來，有時候想不明白為什么圣誕節變得如此重要，好像所有的人都跟著一起鬧哄，這不過是一個宗教節日，是紀念耶穌誕生，與不信教的人沒什么關系，當然，杰夫是希望人們都信教，可是他知道，這也是不可能的事。人們常常把他的教堂叫做“半天堂”，他覺得也恰如其分，也許我們都不知道天堂是否存在，所以教堂好像是天堂和人間的連接，半天堂也許會比人間好一些，而且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但愿如此。

杰夫本來想早一點把教堂裝飾一下，因為圣誕節還有幾天就要到了，圣誕樹和一些簡單的裝飾總還是要有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些隨父母來教堂的孩子們，自己的年歲大了，對這些已經不感興趣了，杰夫不愿意讓孩子們掃興，他們還是希望有圣誕老人，有天堂存在。可是，今天早上剛起床，就接到一家慈善機構的電話，說是他們這個教區內有三個無家可歸的人病逝了，希望他能給主持一下葬禮。杰夫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他知道這些慈善機構也沒什么富裕錢，找自己也是希望能省點錢。現在的葬禮同婚禮也差不多了，一樣得花不少錢。無家可歸的人，一般沒有家人來認領，政府只給幾百塊錢安葬費，誰也不愿意做這種不賺錢的事，所以，很多時候，都是教堂來承擔這個任務。

話說起來，杰夫還認識其中的一位，他叫魯克，原本也是有家有業的人，自己是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十幾年前，魯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離婚了，妻子帶著孩子，他什么財產也沒要，離開了他們，自己來到悉尼生活，沒想到從此，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他先是找不到工作，他原來是一家公司的技術主管，本來應該可以很好找工作的，他卻偏偏特別不順利，一連找了十幾家公司，都沒有被錄用，他自己也不想將就，干脆就放棄了，天天在街上流浪，后來還染上了吸毒、酗酒的壞毛病。杰夫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病得很重了。杰夫幫他聯系了一家慈善機構，給他安排了住的地方，每年圣誕節的時候，杰夫都把魯克和其他一些無家可歸的人找到教堂里來，給他們吃上一頓圣誕晚宴，教堂也沒有太多的錢，所以，杰夫也只能盡自己的能力來幫助他們。今年的圣誕節，原本打算辦得比往年更好一些，沒想到魯克再也來不了了。他的家人在哪里呢？無家可歸并不意味著沒有家，他們的家人難道就這么忍心？不知道現在的人們都是怎么想的？他曾經想過把這些人的家人都聯系上，沒有親生兒女，還沒有親戚朋友嗎？但是，人一旦淪落到這種地步，他們自己都不想同別人聯系，他們自己不說，就得靠杰夫去調查，杰夫哪有那么多的時間呢？就是有時間，也沒有那么多的錢。在悉尼，動一動就得花錢，所以，杰夫對這些人只是認識，但是并不了解。

葬禮很簡單，就是在教堂后院的地上挖了幾個一米深，兩米長的坑，杰夫為他們每一個人都做了祈禱，祝愿他們能升上天堂，無論他們在人間做了什么事情，上帝都是最終的裁判，在上帝面前，我們都是有罪的。祈禱完后，就把棺材給埋上了，沒有鮮花，也沒有哭泣，更沒有墓碑，只是在地上插上了一個木質的十字架，上面標上了名字。杰夫有時覺得這些人很可憐，就這么靜悄悄地走了，人活著一輩子，究竟是為了什么呢？杰夫有時也想不明白，他當了幾十年的牧師，說句老實話，見得多了，也許就是因為是生活在半天堂，所以好的壞的什么都見過。杰夫一直想用上帝的教誨來幫助這些“迷途的羔羊”，可是，有時他對自己說的話都不相信，又怎么能讓別人相信呢？

杰夫從小就是在教堂長大的，因為他是個孤兒，這一點他沒什么可抱怨的，盡管他也希望自己有一個可以回憶的快樂童年，不過，他還是慶幸自己被教堂收養了。有一個家又能怎樣呢？自己就一定有一個快樂的人生嗎？前一段時間，報紙上吵得紛紛揚揚，說是一個天主教的牧師猥褻教堂里的唱詩班小男孩，這個小男孩現在長大成人了，回憶起了當年的情景，向教會起訴，要求教會賠償自己多年來遭受的心理折磨。后來的調查表明，這一切都是真事，杰夫不敢相信這一切，自己小的時候也是同牧師們在一起長大的，說不上什么享受父愛，牧師們對他們還算可以，孤兒的要求也不能太高，再說自己也是沒有比較，不知道別人的父親是怎樣對待孩子的，所以牧師所作的一切他都以為是正常的。他記得自己10歲的時候，牧師還常常抱他吻他，他也沒把這些當回事，要是按現在的觀點，這也算是猥褻少年了。自己當了牧師，才知道其實這是一種很枯燥的生活，枯燥并不是說這種生活不好，而是有太多的限制，太多的責任和義務，讓人沒辦法輕松下來。這個世界上需要幫助的人太多了，并不是每個牧師都能做到心如止水，尤其是在性這個問題上，一直是避而不談的問題。獻身上帝的人是不可以結婚的，可是牧師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啊？這一點別人想過沒有呢？

杰夫也挺同情那些受害者的，不過，那個牧師都已經死了，這些事還翻出來干什么呢？依他看來，這都是為了政治上的目的，教會內部也是矛盾重重，各門各派都想出風頭，看著別人倒霉幸災樂禍，在這一點上同人間沒什么區別。牧師也能升官，先是大大小小教堂主持，然后是地區主教，接下來是大主教，接下來是教皇，各屆政府也都愿意同教會搞好關系，這樣可以拉來不少選票，教民們都聽牧師或主教的，所以他們發表點意見，還是有聽眾的。有時，他們的一些主張也能得到政府的重視。杰夫不愿意搞政治，他只是想實實在在做點事情，教會收留了他，他應該回報教會，也回報社會。至于說能不能當上主教，他一點也不感興趣。本來嘛，如果真是按照上帝的意愿，我們是來人間受苦的，我們受苦，才能解救別人。把教會變成了一個官僚機構并不是杰夫的理想，可是上有教皇，下有主教，這樣的事自己也管不了，他只能祈禱了，祈禱所有的人都能按照上帝的旨意生活。可是，現實世界往往大相徑庭。就拿這些無家可歸的人來說吧，他們沒有按照上帝的旨意生活嗎？他們也曾經勤勤懇懇地工作，為了養家■口日夜奔波，結果他們得到的是什么呢？一旦生活出了一點變故，他們就被社會遺棄了，死了也不能體體面面地安葬，他們真的能進入天堂嗎？

杰夫在圣誕節前要做的幾件大事之一就是要辦幾次圣誕大餐。不是為自己辦，而是為教區里的窮人和無家可歸的人辦。集資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所有的慈善機構都在集資，這世界上需要救助的事太多了，這里受難，那里招災，世界上好像沒有一天消停的時候，地震了要捐款，海嘯要捐款，艾滋病要捐款，上學要捐款，病孩子要捐款……杰夫的教堂每個月都從教徒那里收錢，給多給少自由決定，但是許多虔誠的教徒都把自己工資的1/3捐給了教堂，每次禮拜的時候也收錢，都是自愿的；另外一條途徑就是在街上商店門口向過路的行人募捐，這一切就要看天意了，多多少少都是沒有準的事。但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每次募捐的時候，總是有人慷慨解囊。這也免去了杰夫不少的尷尬，因為站在那里的滋味也不好受，誰站在那里誰知道，但一想到是為上帝服務，心里也就安慰了許多。有人可能要問，教會要這么多錢干什么，牧師們的吃喝不說，其他各種各樣的活動都得花錢。就說圣經學習小組，雖然是自愿組織的，可是每次都要買些茶點，這些錢都是教會出的，圣誕時請樂隊，有的是自愿而來不收錢，有的卻是花錢請的；另外，教堂也得買保險，防火災，防偷盜，另外就是維修費，這一年下來也花不少錢。就算是大家都捐錢，還是不夠用的。好在教友們都互相幫助，有一些事情不用花錢也能辦，像杰夫教堂所在的這個區，如果只是依靠教徒捐款，那就得喝西北風，他捐助教徒還差不多。

圣誕大餐一定要有火雞和英國布丁，雖然說現在的人們已經不再按照傳統的方式來過圣誕了，可是杰夫還是愿意按照傳統辦事。他覺得這樣把握一些，盡管有人會說他老頑固，他還是覺得傳統不能丟。圣誕節講究的是家庭團聚，火雞和布丁是必有的兩道菜，這樣才能給這些無家可歸，身處社會邊緣的人一點家庭的溫暖。這幾年來他的圣誕大餐越來越紅火，這可不是什么好現象。杰夫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找到工作，有自己的家，在圣誕節的時候不用再到教堂來尋找溫暖。他同一家慈善機構合作，這家機構出版一本叫《大紀實》的雜志，杰夫把自己認識的這些失業的和無家可歸的人介紹給他們，讓他們沿街叫賣《大紀實》，先給他們每個人一點啟動資金，雜志售價2澳元，雜志社1澳元賣給他們，賣不出去退給雜志社，賣出去利潤歸己。杰夫也認識到救濟是一時的，真正幫助他們，還是要給他們找個出路，還得依靠他們自己。有些人還真是靠賣雜志終于又走回到了自食其力的行列。杰夫也希望能有足夠的錢來舉辦一些免費的培訓班，給這些人進行技術培訓，讓他們有一技之長，這樣才能更好地幫助這些人重返社會。

杰夫一天天的事情真是很多，別人都不知道，以為牧師是件挺輕松的活，卻不知道，杰夫還要去監獄探望在那里的囚犯，給他們帶去上帝的福音。苦點累點杰夫都不在意，可是，還是有人對教會說三道四，他知道教會里并不是一片光明，可是也不能不了解情況就胡批亂批。在他的工作中，有一件事他不愿意干，那就是聽別人的懺悔，然后說上帝原諒你。他知道在上帝的眼中，我們都是有罪的，因此誰也不必對別人妄加評論，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當然怎么說都有理，可是，事情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誰又能說清楚這一切究竟都為了什么呢？有一些男人來懺悔，說他們同別的女人上了床，對不起自己的妻子，也有的妻子背著丈夫偷情，對不起自己的丈夫。這樣的事情聽了很多，他卻無法給他們指出一條明路，他自己沒有結過婚，怎么能做婚姻方面的專家呢？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為他們祈禱，為他們保守秘密，只不過他并不愿意保守這樣的秘密。他希望這樣的秘密越來越少。現在人們很開放，有的人對這一切并不在乎，可是，還有在乎的人，天主教的教徒是不能離婚的，這就是蕓蕓眾生。杰夫堅定地相信家庭是必要的，他反對同性戀，盡管說不出什么理由，而且好像上帝也說人人平等，不要評價別人，可他心里總是有些別扭，這一切卻又都不敢表現出來，他見到誰都要熱情問好，這是上帝交給他的任務，有時他覺得自己也很虛偽。

今年的圣誕節，杰夫希望把教區內所有的家庭都吸引過來，這么多年來，他覺得其實信不信上帝都沒有什么，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呢？最重要的事情其實就是好好活著。有一些幸運的人，他們不用為自己的生活擔心，可是大部分人沒有那么幸運，他們總是要付出代價才能過上好生活，有時甚至付出代價也過不上好生活。人生就是這樣，這世界上沒有公平可言，我們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平等。上帝也許是公平的。

葬禮的那天下午，杰夫在地窖里把去年的圣誕樹又搬了出來，這樣做的目的也是為了省錢，省得你哪年都買新的圣誕樹。圣誕樹有些破爛不堪了，但是，打掃干凈，好好裝點一下，誰也看不出來是舊的，有時候他覺得在半天堂里的生活也不錯，兩邊的世界都能感受到，杰夫從心里希望天堂會更好，他選了一顆最大的星星裝在圣誕樹的頂上，但愿這顆星星能把半天堂的信息送上天堂，他知道這樣很傻，不過，他有時也問自己：上帝不傻嗎？

圣誕夜，平安夜，半天堂并不美滿，半天堂也并不是結局，但是，半天堂畢竟還是半天堂，但愿在這一天半天堂能給人人帶來平安，杰夫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