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疾病意象”的文化指向

摘要：魯迅小說中的“疾病意象”作為20世紀初中國病患之“身”的文化隱喻，主要來自于一種對身體的自省式體察以及這種體察的外射。疾病讓身體存在從一切歷史文化的遮蔽中獲得本體性的揭示，“身”作為存在的最原初立場意味著自由，現代中國的病根就在于其“身體”自由的失卻，對此，必須通過一場徹底的文化革命來拯救。作為一個文化醫生，魯迅要為中國的患病之“身”做的事是“予以靈魂”，使之回歸本體，回歸自由。

關鍵詞：魯迅小說 疾病意象 身體 文化 自由

魯迅用“疾病意象”來反思病態中國的悲劇本質時，它的文本中的一切繽紛繁復的疾病意象，就不再僅僅是醫學、心理學、病理學層面的真實含義，而是具備了更加深廣的社會、文化、倫理等多方面的闡釋意義。

1．疾病意象－中國病態文化的隱喻

魯迅對于中國和中國人身體的認識，是基于一個基本看法：病態殘缺。魯迅小說中所描述的人物幾乎都是處在死亡前沿，無一例外地正在走向死亡和衰朽。魯迅終其一生都在追求“立人”，是因為他認為中國人都在病中。魯迅不相信中華民族這個機體能夠重新健康起來，他眼里看到的盡是各種各樣病態的人和身體，唯一希望于這個機體的是他的“速朽”。魯迅把“速朽”用在自己身上，同時也將之用于國家和民族身上。在魯迅的小說星，人和社會的病候是直接通過身體疾病象征出來的，魯迅對中國人的文化病理學的觀察又是從相貌開始的。魯迅之所以讓阿Q的頭上長滿了瘡疤，是因為中國人最在乎的是臉面。又如《長明燈》中的瘋子，被關在一間“粗木直柵”，“決計挖不開”的空房子里，以免他熄掉社廟里象征幾千年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禮教的長明燈。《狂人目記》中的“迫害狂”患者最后被關在“黑沉沉”的屋子里，“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狂人能從寫滿仁義道德的歷史中看出“吃人”二字，并且預言“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瘋子和狂人實際就是舊的封建專制文化的叛逆者的藝術象征，他們都是文化病人，而不是醫學病人，魯迅將其塑造矛頭直指病態的社會和周圍那些“無主名的殺人團”，從而實現了顛覆封建傳統和封建制度文化及倫理價值的隱喻。再如《祝福》中的病態人物祥林嫂，她僅僅是病態社會中的一個不幸的小人物，所求甚少，只是作為一個奴隸的起碼生存權，都成了奢望，接踵而至的一系列打擊最終把她逼向瘋狂和毀滅的深淵，她的疾病是病態的社會文化和畸形的倫理道德觀念導致的身體癥候。在《藥》中，肺結核病與革命也產生了悖論性關系。革命者夏瑜為了解放華老栓、華小栓們而慘遭殺戮，然而他的鮮血卻被小栓蘸著饅頭吞食，據說這樣能治好小栓的癆病。在這里，結核病雖然只是文本中一個小小的道具，但卻成為邁向深層主題的重要載體，即隱喻這個病態的中國社會和文化。在魯迅看來，中國和中國人的身體疾病是文化問題，應當通過文化革命的方式來解決，而不是通過醫學治療。文化革命對魯迅來說意味著以“文化醫生”的身份來給病重的文化中國動身體手術，一把醫生的手術刀對于中國(民眾)的“身體”之病已經毫無意義，醫學不足以療救病重的中國，而應訴諸文學療救，他要拿起的是文化的手術刀，他要把身體問題當作文化問題來對待。

在魯迅的思維中，中國人的身體和中國這個國家的文化機體是同一的，社會和文化也像身體一樣，會生病，人的身體疾病不是一個生理問題，而是一個文化問題，“身”和文化緊密地結合著，它是文化的工具，文化的目標，同時也是文化的結果，在肉體論、軀體論、身份論三位一體意義上，它從來就不是單純的自然現象，而是一個人類文化現象。當魯迅把自己當作一個文化病理學家，研究中國文化的病灶，對中國文化作出診斷的時候，魯迅相信，中國文化這個“身體”，已經病入膏肓，甚至無可救藥了。“實行民族的自我批判，僅止于揭發國民性弱點和民族精神的創傷還不夠，還必須進一步追問造成國民精神萎縮的本質原因，只有摸清病癥，探明病源，才有‘療救’和‘改革’的希望。”這個原因，就是病態的文化，是魯迅所說的“侍奉主子的文化”，它“是用很多人的痛苦換來的”違背人性的文化，只能結出病態的精神之果。正是因為這個文化病了，中國人的臉才會“如古人一般死”，也正是從這個文化診斷出發，魯迅“才會對中國人的身體和相貌作出這樣的評論——這個評論與其說是對中國人身體進行實證觀察的結論，不如說是一個文化病理學判斷的結果”。

2．文化拯救——對“身”之自由的追求

或許疾病使人們格外想到了身體，獲取對身體的關注使人們特別敏感于身心兩面的病痛。疾病具有哲學效應：它讓我們知道，我們是實在性軀體，知道我們的本根，它讓身體從各種遮蔽中復原，在疾病中獲得本源性的揭示，它讓我們知道我們在本質上是當本性的肉體存在，一切歷史和文化之物，都不過是附加在身體上的遮蔽而已，它讓我們重新記起那個被我們遺忘了的身體。在《我們怎樣做父親》一文中，魯迅把中國傳統的身體觀念“子女的屬于父母”完全顛倒了過來，認為生物尚且懂得保存生命、延續生命、發展生命，人更應如此，后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也更有價值；前者的生命應該犧牲于他。中國人的病根就在于對“人”的壓抑太甚，中國人失掉了人之所以為人的自由和“人性”，要使中國人重新獲得人的自由，必須先解放人性，也就是承認人的身體性，而要謀求文化和身體解放，首先要謀求象征著封建孝悌倫理觀念的父子關系的解放，身體必須從封建的等級觀念中解脫出來才能獲得自由。

身體觀念在中國先秦哲學中非常豐富，身體是中國思想的原初立場。可以說，中國思想發端于對“身體”之人的思考和重視，古代思想家認識生命現象、社會意識、文化意識乃至存在意識，離開身體皆無所寄托。《易傳》所謂“近取諸身，遠取萬物……以類萬物之情”便是，隱喻從人自身出發，以人體來構造世界。楊朱也說“不以天下大利，宜其脛之一毛”，身是天下最貴之物，是自然界中唯一以自己為目的的事物。《論語》中出現“身”的地方有14處，大多指“身體”、“本身”、“本人”。“吾日三省吾身”將“身”作為“三省”的對象，是因為“身”具有世界本體的地位。

中國古代的思想家似乎對身體從來就是使用文化態度來對待的，從來沒有發展出對于身體的純粹的科學主義興趣，他們所了解的身體不是西方科學意義上的客體，而是一種“心”、“道”、“神”、“志”交融的象征體、隱喻體，自由，是對這個身體的最根本的規定。對祥林嫂的刻畫，尤其表現了魯迅對“身”之自由喪失的深刻體悟。在《祝福》中，魯迅多次對祥林嫂的外貌進行刻畫：從年輕、精神，到悲哀、麻木，她的這種身體的變化完全是禮教文化銘寫的結果。她被迫改嫁是因為族權、夫權的壓迫，捐門檻失敗則是因為神權的欺凌。祥林嫂在這些重壓下一步步走向末路，其身體的變化和禮教文化的壓迫同步，可以說它是禮教身體文化的活標本。祥林嫂被其婆婆捆綁挾持，強行販賣，因再婚而必須死后身體被鋸開，分別給兩個男人，不能主宰自己的身體，相反身體倒是成了別人的所有物，人們對這種身體背景表現麻木，并接受了這種身體文化的邏輯，仿佛女人的身體天生就不屬于他們自己。可見，“身體壓迫對于個體來說，是通過身體壓抑和塑造來完成的，比如封建統治階級對女性‘笑不露齒’的身體行為的規定，‘足不出戶’的身體活動場域的限定，‘裹腳束胸’的身體形態的規定等等，而身體壓抑和塑造的最重要的方面無疑是對情和欲的壓抑與取消……身體不僅僅是屬于個人的軀體，還是受封建文化壓迫活動的場域”。這一思想直接根源于老子。在老子看來，人的社會化，就是人的身體墮入“名、貨、得”的在世狀態中的過程，在這些在世狀態中，身體不是受到了保護，相反是受到了摧殘。老子認為，人的本真存在所追求的不是這種狀態，相反是對這種狀態的抵抗。“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在老子看來，保全身體，是人生的第一要務，因為身體是存在的本體，甚至就是存在本身，它是存在的根據，存在的形式，也是存在的本質；在身體中，存在的根據、形式、本質是統一的。然而，這種統一性在身體的在世狀態中常常被取消，“名”、“貨”、“得”妨礙著身體的本質性存在。身體作為實體生存于混亂的濁世，必然會受到各種污染和損害，不能生活于“赤子”狀態，因而老莊提出以無為和自然為修身之道，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身”安于“虛”、“靜”，可免于危殆。“正身”和“修身”的目的就是要使身體回到自然本真的原初狀態，自由狀態。存在就是身體的到來，祥林嫂無法自由主宰自己的身體，不能保全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存在的本質和自由在封建禮教文化的在世狀態中被徹底取消。

總的來說，魯迅的思想和文學創作是始終圍繞著自己和他人的身體展開的，他的思想是一個始終意識到自己與他人身體存在的活人的思想。在《吶喊·自序》中，魯迅說：“(我)覺得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作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一味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看來，魯迅要為這些患病的身體做的事是“予以靈魂”，使形體與生命活動達到統一，使“身”回歸生命本體，回歸“身”之本真自由。“身”首先是作為軀體而存在的，保全自身是這個軀體的最初使命，“身”是除了自我保全并把這種自我保全的義務擴展到他者的“身”之外沒有別的義務的“身”。因此“身”作為存在的最原初立場意味著自由，意味著“身”將自身作為目的，無拘無束地實現身體自身的自由，這正如老子所說，視有“身”為無“身”，才是洽“身”的最高境界，也是身體本體論關于自由的最高境界。肯定形軀之身，肯定生命活動、人生意義，在“生”(生命、生活、人生)中成就“身”的價值意義，才是魯迅所追求的完美之境。

(作者單位：貴州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郭漸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