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黃河將華北平原一分為二,平原上的南北二省皆由河而名,又因那個時代緊密相連。

河南省遂平縣的查岈山人民公社,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人民公社。當年一顆震驚全國并把浮夸風推向巔峰的小麥“衛星”,使得3個月就有30萬人前來朝拜,它的“人民公社簡章”,成為指導全國人民公社化運動的文件,可謂 “風光無限”。但其間,社員們卻飽受其苦,深受其害。文革結束后,它已死寂無聲;
河北省晉州市的周家莊,被媒體稱作中國最后的人民公社。在那個浮夸肆虐的年代,周家莊則堅決抵制浮夸風,使村民平安熬過了那個災難歲月;而在全國的人民公社瓦解之時,周家莊則斷然延續了那一時期的模式,今天仍然健康地發展。
不難發現,這“第一個”和“最后一個”,帶給人們的思考是同樣深刻的。
查岈山:人民公社的第一聲“啼哭”
從遂平縣城出發,顛簸20多公里,終于來到了查岈山鄉。
從掛著查岈山公社牌子的大門進入,直行百米,就站到了當年公社辦公樓的舊址前:一把生銹的大鎖,生硬而冰冷;“毛主席萬萬歲”的標語已與墻體模糊成片。
院西,幾排舊時平房墻面上刷寫的“學習三個代表思想,提高干部隊伍素質”與“敵人是不會自行消滅的,無論是中國的反動派,還是美國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侵略勢力”等標語,相映成趣;院東,是用圍墻隔開的查岈山鄉政府辦公樓。
查岈山鄉成立于1983年10月,那年,查岈山公社走到了盡頭。
作為紀念,公社的牌子和舊址被保留下來,23年后,舊址被國務院批準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記者試圖進入公社的殘殼一看究竟,被告知老宅已成危房,任何人不得入內。
最早的“浮夸風”發源地
1958年春,時任遂平縣農業工作部副部長的陳丙寅向信陽地區提出了合并農業社的想法;查岈山鄉則發動村民,天天喊著“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口號,游行請求成立大社。旋即,陳丙寅的想法被立即批準,變成了現實。
“4月20日傍晚,楊店街彩旗飄飄,一兩萬社員擁擠在主席臺周圍,天剛黑,信陽地區行署專員張樹藩高聲宣告:查岈山農業大社正式成立了,”鐘寶華,這位僅剩兩顆門牙現年81歲的老會計告訴記者:“當時,大家瘋了一樣地喊口號敲鑼鼓,腳下的地在亂動啊?!?/p>

“中央有啥咱有啥”, 第二天,農業大社就組建了農業部、公安部,甚至軍事國防部等。
兩個月后,查岈山公社成立,陳丙寅為第一任書記。
人民公社的第一聲“啼哭”,就“一鳴驚人”:翻開早已泛黃的《人民日報》,可見“遂平縣查岈山衛星公社韓樓大隊2.9畝小麥試驗田,畝產小麥3821斤”的驚人消息。
回憶“衛星”上天的過程,鐘寶華多次笑出了聲。
“開始,畝產只報了1800斤,需要縣委和地委逐級簽字耽擱了時間,稿件還沒有轉走呢,許昌就報了畝產2400斤;只好改報2800斤,還是沒轉走呢,《人民日報》就報了安徽畝產3200斤;產量只好接著漲啊,就報了3300斤,后來,又改為3821斤!”
浮夸,給查岈山帶來了虛名,也騙了國人。史載:“全國廣大城鄉,各省、市、自治區(除臺灣、西藏外)紛紛派團來參觀交流經驗。僅7、8、9三個月來參觀的外地干群就達30萬人之多?!?/p>
那份指導全國人民公社化運動的“簡章”
1958年7月中旬,河南省委書記處書記史向生和信陽地委書記路憲文等,專程到查岈山公社,幫助研究制定了《查岈山衛星人民公社試行章程(草稿)》。章程規定:各農業社的一切生產資料和公共財產轉為公社所有,由公社統一核算,統一分配;社員分配實行工資制和口糧供給制相結合等。
“一大二公,有幼兒園、有敬老院,還吃大食堂,簡章規定得可清楚哩!”當年查岈山公社的幼兒園園長兼敬老院院長趙長玉,雖高齡98歲,卻步履矯健聲音洪亮思路清晰。跟省委領導握過手,被敬過酒,還跟毛主席去過七里營,讓她感動至今。
1958年8月6日下午,毛主席在河南省領導吳芝圃的陪同下,視察新鄉縣七里營,趙長玉跟在隊伍后邊,她拼命翹腳,試圖看一眼毛主席。
在公社大門前,毛主席仔細地看著“七里營人民公社”的牌子并說:“人民公社這個名字好!”。
7日凌晨,史向生向毛主席匯報了查岈山公社的情況。當談到簡章時,毛主席無比興奮:“這是個好東西,給我!”
8月9日,毛主席在山東歷城縣視察時說:“還是辦人民公社好……”很快,各地掀起了人民公社化的高潮。
“不到1個月,河南省就合并建成了1242個人民公社,全部實現了人民公社化,”鐘寶華長長地噴出了一口煙霧說:“那真是一陣風??!”
永生難忘的大災難

滿懷豪情的查岈山公社社員們,在干部的率領下,開始了大躍進。
主要勞力上山砍樹,煉焦炭,再煉鋼鐵,周邊的群山,轉眼變成了禿山,而地里的莊稼,卻無勞力收割。
“1958年查岈山的莊稼長得本來很好,雖然豐產可沒豐收啊,”鐘寶華高起的聲音里,滿是憤怒:“浮夸之后,就要湊夠虛報的數目,加上秋糧沒有收回來,接著災難就來了”。
沒有了糧食,公共食堂的煙囪終于不冒煙了。曾經熱鬧非凡的查岈山公社變得冷冷清清。那時,社員們才恍然大悟:填飽肚子的只能是糧食,被吹得比鱉蛋還光的人民公社,原來什么事也不頂。
遂平縣文化局調研員、前查岈山公社團委書記曹新志回憶說:“當時別說群眾沒吃的,干部也餓得發暈”。
于是,餓急了的查岈山社員們就挖空心思地尋找替代食品:喂豬的糠,吃了;樹皮,吃了;連鳥糞,也吃了。
遂平縣某局干部梁某回憶道:“隊里的豬瘟死了,俺爹見一家老小餓得不行,就夜里去埋豬的地方,扒開黃土,扒出心肝來,用籮筐裝回了家。誰知,村干部循著血跡追來了,罐子里的豬肉還沒煮熟哩,村干部一腳踢翻了罐子,把血糊糊的豬肝往俺爹脖子上一搭,拉著就游街去了?!?/p>
1959年冬天的那場大雪,讓本已饑腸轆轆的豫南百姓永生難忘。數十年難得一遇的大雪,把許多房子壓塌了,也把整個豫南變成了孝服一樣的顏色。
到了1960年夏天,信陽地區的大食堂普遍斷炊,最嚴重的村子80天沒有一粒糧食,浮腫病洪水般蔓延,農民大量逃生。而信陽地委書記路憲文還在吆喝:“不是沒有糧食,而是糧食很多,90%的人是思想問題?!彼铝罟膊块T“限期消滅外流人員”,終于釀成震驚全國的“信陽事件”。
讓人隱憂的“新浮夸”
在村民的指點下,記者來到韓樓村當年那2.9畝小麥 “衛星”的制造地,彎腰抓起一把普通又非同尋常的黃土,王姓村民說:“那時畝產頂多700斤就敢吹3821斤,現在畝產也就是1000斤左右。”小麥“衛星”事件的參與者鐘青德、陳世俊、陳丙寅等,都已過世。被毛主席接見過的陳丙寅,去世最晚,死于2006年。

但是,記者在采訪中發現,今天的查岈山百姓依然為 “新浮夸”困繞和擔憂。
“我家孩子在鄭州讀大學,家里窮就想報個貧困生,可學校一查,我們村竟是億元村,就不批了,”韓樓村的李姓婦女揮舞著手臂向記者訴說:“什么億元村啊,百姓窮得只能外出打工,村里路壞了沒人修,韓樓村跟鐘莊之間的橋塌了也沒人管!”
沿著坑坑洼洼的道路,記者來到斷橋前,聞訊而至的村民抱怨到:“橋已經斷了很久,大雨天孩子們根本無法過河上學。”
說到億元村,趙長玉發出了高亢的憤怨“比較其它鄉,查岈山也就一般化,比較過去,現在就是能吃飽了,”趙長玉還告訴記者:“1958年前后,橋和路都好,那時老有人參觀,現在沒人管了?!?/p>
“億元村,那是前幾年的事兒了。村里有些私營企業,算在了村里,就上報了億元村,那也是不現實的,現在的查岈山已經走上求真務實的發展之路了?!彼炱娇h委的一位干部這樣告訴記者。
是這樣嗎?記者了解到,查岈山鄉鄉長王建輝曾對媒體說,查岈山公社舊址很具有開發價值,通過各種旅游推介活動,要讓這些人文景點和國家4A級查岈山自然風景區互相映襯,提高美譽度。而記者對查岈山鄉的采訪卻費盡口舌,接待記者的查岈山鄉辦公室的孟主任,似乎在極力回避著什么。
“查岈山公社是浮夸風的發源地,反面教材一個,展覽館也不收門票,賠錢啊,根本談不上創造價值,”遂平縣委的一位干部揭開了謎底。

翻開幾經周折得到的《查岈山鄉2006年工作總結及2007年工作計劃》,記者看到了這樣的文字:“進一步優化招商引資環境,進一步抓好回歸工程,繼續推行三分之一工作法,實施全民招商戰略”。
全民招商?普通農民能招什么商?這口號般的文字中似乎又讓人看見“假大空”的隱憂。
“現在,很少有人記得過去。但是,教訓不能忘記,到啥時候,都應該實誠,不能說瞎話,說瞎話對國家對人民都沒利!” 掐滅一根煙,鐘寶華直視記者說。
周家莊:至今延續著那個時期的模式
出租司機沒說假話,周家莊果然整齊整潔。
樓房均為統一的大小,統一的樣式,在統一的門樓兩側,茂盛的柿子樹結滿果實,大街上既看不見垃圾,也看不見雞鴨鵝狗。
在周家莊鄉政府大門一側,掛著“河北省晉州市周家莊農工商合作社”的牌子。
進入大院,“講實話辦實事反對形式主義”和“依靠群眾實事求是走共同富裕之路”等紅色橫幅,便映入眼簾。
走過數排平房,直到最后一排,還是平房。
周家莊鄉黨委辦公室主任王海濤和市政協原副主席現任周家莊特別顧問劉國運,在掛滿獎狀和錦旗的會議室,接待了記者。
全體社員大會表決,百分之百要求沿著原有的道路走下去
翻閱資料得知,周家莊鄉共有8個隊,依然延續著人民公社時期的模式:在集體所有制下,一切聽隊長安排,集體勞動,分別記工分,年底分紅,工人也如此。2005年,四隊平均每個農業工值是35.5元,社員張順全年出工340個,純收入是11000多元。
使用媒體冠以的“中國最后一個人民公社”這一提法進行采訪,顯然讓王海濤和劉國運十分不滿。
王海濤說,周家莊人民公社成立于1958年,1983年就改為周家莊鄉了,哪里還有什么人民公社?劉國運則告訴記者,自從1953年周家莊實行的就是能夠調動每個人勞動積極性的按勞分配的“三包一獎”生產責任制,這不同于一般人民公社的大鍋飯。在人民公社時期,這責任制,被堅持了,至今,還在堅持。
周家莊的獎懲制度十分嚴細:對不同的工種有372項細分。如收割機收小麥,一平方尺掉小麥不許超過13粒,否則便被罰公分。抽查者要趴在地上,清除雜物,進行查驗。
對于某些媒體所說的,周家莊原有體制得以延續的原因在于老社長雷金河的堅持和中央某首長支持的說法,也被王海濤和劉國運否定。
王海濤說,1982年全國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時,中央文件明確規定,宜統則統,宜分則分。老社長召開全體社員大會表決,百分之百要求沿著原有的道路走下去。
“這里沒有貧富不均,干部都是沒有工資的農民身份”
“這里沒有貧富不均,干群沒有大的差別,福利還好,”講到這里,自豪溢滿了社員王某的皺紋。
周家莊鄉從鄉長、副鄉長,到武裝部長等,都是沒有工資的農民身份,分紅收入只比平均水平一萬五六略高一點;在住房上,他們與普通農民則完全一致。從1982年起,周家莊的住房開始統一規劃,每家都是3分地,老社長雷金河的孫子鄉黨委書記雷宗奎也不例外,他一家三代就擠在一套250多平米的房子里,他的房子,跟五保戶的一樣。
在其它許多地方也有各種規定,可在執行過程中就走了樣,周家莊靠什么保證公平與公正?
回答記者提問時,劉國運有些激動:你要想了解周家莊,就必須轉變固有的觀念,這里跟其它許多地方真的大不一樣。50多年以來,照章辦事,已經成為傳統習慣,連鄉黨委書記都帶頭執行。
從1981年開始,周家莊的社員逐步享受免費的自來水等10項福利;為了保證質量,降低成本,種子、化肥,以及生產農機具等,全由合作社統一購置,這讓社員梁民志等感受到了集體經濟給他們帶來的輕松與安全。

那么,在賄賂與回扣盛行的現今,如何杜絕此流弊呢?
劉國運告訴記者:在監督小組監督下,實行統一招標。
記者追問:監督小組如何產生呢?
劉國運說:由推舉的各方人士組成。他再次提醒記者說,這里的廉潔讓人難以置信,跟其它許多地方真的大不一樣,中央首長來了,也只是清茶一杯,吃飯在食堂,餅子外加兩個小菜,還要交錢。
“共同富裕之路會越走越寬的”
周家莊共有勞力6000多人,其中80%在企業,15%從事農業,還有5%從事個體私營業。他們既堅持集體道路,又鼓勵自主經營。只要繳足公積金和公益金,就可從事個體私營業,搞不下去,還可重回企業。
來自河北省社科院農村所的調研表明, 2005年周家莊非公經濟純收入是863萬元。雖然這只是一個補充,卻是對原“一大二公”的突破。
在2006年,周家莊工農業總收入48678萬元,比2005年同期增長8%,人均生活水平達到了全市最高的5609元,還榮獲全國先進基層黨組織等榮譽稱號。
周家莊現行的體制能否延續,它的明天在哪里?
劉國運回答了記者:在周家莊老有所養,少有所教,青壯年有所為,走的是共同富裕之路,這條路會越走越寬的。
河北省社科院研究員劉增玉則認為,從目前的現狀看周家莊的體制是完全可以延續的,關鍵在于人的因素。
周家莊集體經濟的支柱,是9家勞動密集型企業,而附加值較低是它們的癥結所在,據雷宗奎說,他們已經致力于改變現狀的努力了。
完成了兩個村莊的采訪,記者感慨頗多。正如一位學者所言,很難說周家莊模式是完美的,但最重要的是,它順應了踏踏實實的民意與實際,且始終是為了滿足民生,也滿足了民生;而查岈山,則是被虛榮與無知吹上天的氣球,爆裂當屬自然,關鍵在于跌落之后的反省與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