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風情

在《食品與生活》中連續(xù)發(fā)表了多篇關(guān)于中國歲時風俗的文章，于是也“老生常談”到中國古代術(shù)數(shù)對歲時節(jié)日所起的作用。中國古代的術(shù)數(shù)把一、三、五、七、九奇數(shù)稱之“陽數(shù)”，二、四、六、八偶數(shù)稱之“陰數(shù)”，而“九”之數(shù)又是“陽”之極，九月九日則是月逢陽和日逢陽，古人稱之“重陽”，即兩個陽重疊的意思。重陽有節(jié)，就叫做“重陽節(jié)”。

重陽節(jié)的主要風俗活動是登高、吃重陽糕，這在以前的文章中作了介紹，今略。現(xiàn)在介紹重陽以及秋日的其他風俗活動。

清代秦榮光《上海縣竹枝詞·歲時》：

秋來風雨滿江城，難得重陽放晴天。

晴屆十三人快活，不愁雨雪一冬盈。

今人難以理解這首詞在講什么，好在作者有一段注解：

潘老句：“滿城風雨近重陽。”諺云：“重陽無雨一冬晴”，又云：“重陽無雨看十三”，是日晴，冬無雨雪。

大意是講，重陽日以及九月十三那天天氣晴好，那么，這一年的冬天天氣也會以晴天為主。古代的許多氣象諺語有多少可靠性，那只有“天曉得”了。

不僅上海有這樣的諺語，江南許多地方流傳相似的諺語，而流傳最廣的就是“夏至有風三伏熱，重陽無雨一冬晴”。不過，后來有人讀到明朝馬大壯《天都載》中的一段文字：

欽天監(jiān)柱聯(lián)作：“夏至酉逢三伏熱，重陽戊遇一冬晴”，吳人謂“有風”、“無雨”，當是“酉逢”、“戊遇”之誤。

“欽天監(jiān)”相當于今天的中央氣象局，是觀察天象、修訂歷法的機構(gòu)。欽天監(jiān)的柱聯(lián)就有：夏至那天如是“酉”日，這一年的三伏天一定會熱得要命，而重陽那天是“戊”日，這一年的冬天一定是以晴好為主。所以，民間流傳的“夏至有風三伏熱，重陽無雨一冬晴”是欽天監(jiān)對聯(lián)“夏至酉逢三伏熱，重陽戊遇一冬晴”的誤解。古代的農(nóng)諺大多是“經(jīng)驗主義”的產(chǎn)物，而且適用的地域很小，至今人們?nèi)詿o法知道，是農(nóng)諺誤解了對聯(lián)，還是對聯(lián)曲解了農(nóng)諺。不過，九月初九已進入深秋，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即使還能活動的蚊子也顯得有氣無力，再也吸不動血，于是民諺有：“九月九，蚊蟲叮石臼”之說。

農(nóng)歷九月十三那天也顯得十分重要，因為如果這一天是晴好天氣，預(yù)兆接下來的冬天也以晴好天氣為主。現(xiàn)代人的避風擋雨器具品種很多，而古人主要使用斗笠、蓑衣和釘靴。釘靴就是下雨天穿的雨鞋，古代釘鞋一般用獸皮或帆布制作。農(nóng)村或小城鎮(zhèn)逢到雨天，道路泥濘，行人很容易滑倒，所以，雨鞋的底部設(shè)計了猶如今天賽跑、足球運動員穿的“釘鞋”的“釘”，所以被叫做“釘靴”。人們希望九月十三日那天是晴好天氣，因為只有雨天才會去穿釘靴，而釘靴掛在墻角上，這一天肯定是晴天。最初，人們在九月十三日祭拜掛在墻角上的釘靴，以此來祈禱天晴，久而久之，九月十三日就成了“釘靴生日”。江南農(nóng)諺有“九月十三晴，釘靴掛斷繩”，“九月十三晴，不用蓋稻亭”之說。

清代上海人楊光輔（字徵南，號心香）著《淞南樂府》是一部以樂府形式唱詠上海風俗的著作。“淞”即吳淞江的簡稱，歷史上的吳淞江是太湖流域最大的河流，原來的上海縣位于吳淞江下游的南岸，所以“淞南”也是古代上海的別名。其中一首講：

淞南好，秋興接冬春。上沙盆窩蟋蟀，斗圈錦袋出鵪鶉，賭面賭黃金。

作者有一段注：

善養(yǎng)蟋蟀者，用沙泥填盆底。斗器以竹為主，上施細柵，故入斗場曰“上”。鵪鶉斗竹圈內(nèi)，稱其慣勝者曰“斗過幾圈”。

《清嘉錄·秋興》中釋：“白露前后，馴養(yǎng)蟋蟀以為賭斗之樂，謂之‘秋興’，俗名‘斗賺績’。”

養(yǎng)過賺績（蟋蟀）的朋友應(yīng)該還記得，舊時好一點的賺績盆——將軍盆的盆蓋上刻有字，最常見的就是“秋興”。白露（一般在公歷的9月8日）是蟋蟀已成熟的季節(jié)，白露前后也是斗賺績的好辰光。《淞南樂府》中使用的“”是一個冷僻字，《說文解字》在解析“冊”字時講：冊是一個象形文字，就是像古代的竹簡典冊，“像其扎一長一短，中有二編之形”，他又講“，古文冊，從竹”，意思是：冊的古文有“竹字頭”，寫作“”。到了后來，又有了竹編之物的意義，如舊時上海大庭院的住宅外墻有竹編的“戧籬笆”，“”又同柵，滬方言音近“山”。

舊時養(yǎng)賺績使用泥制的賺績盆，捉賺績或攜帶賺績外出，一般將賺績裝入一種鋸竹為之的“竹竿洞”里，而斗賺績則使用一種叫作“斗”或“格”的專用器具。格的形狀是一只扁平的長方形盒子，有點像舊時學生使用的木質(zhì)鉛筆盒子。盒子的五面是用木板（通常使用櫸木或紅木之類的硬木），上面則是用劈細磨光的細竹制成“柵”狀，人眼可以透過“柵”看到盒里的蟋蟀，而蟋蟀無法從“柵”里逃出來。盒子的中間設(shè)計一閘門，兩端各設(shè)有一小孔，并設(shè)計有閘關(guān)。斗蟋蟀時，將兩只蟋蟀分別從兩端的小孔放入，關(guān)上閘門，蟋蟀就無法從斗里逃出來；開斗時，打開中間的閘，兩只蟋蟀相遇就斗起來了。《淞南樂府》講：“故入斗場曰‘上’。”把蟋蟀放進斗，準備上戰(zhàn)場格斗叫做“上”。蟋蟀在斗中斗比在盆里斗要殘酷得多，有的斗設(shè)計得扁而狹長，被斗敗的蟋蟀連轉(zhuǎn)身逃跑的余地也沒有，以致在格斗中被對方活活咬傷、咬死。“上”在滬語中有被迫上“斗場”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的意思，而如今上海人把唆使、誘騙、強迫他人去做他不該做、不愿做的事講做“挑伊上山”，這“上山”即“上”之訛。

到了霜降（一般在公歷10月24日）后，人們又開始玩起了鵪鶉。

鵪鶉是一種雞形目雉科小鳥，樣子很像小雞。不過，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講：“鵪與鶉兩物也，形狀相似，俱黑色，但無斑者為鵪，今人總以鵪鶉名之。”認為鵪和鶉是兩種外形十分相似的鳥，不知現(xiàn)代的動物分類專家是否同意這種觀點。

野生的鵪鶉經(jīng)人工馴養(yǎng)后善于格斗，北方的斗鵪鶉之風盛于南方。養(yǎng)鵪鶉的人會做一只略大于鵪鶉的錦袋，外出時就把鵪鶉放入錦袋里，就如《樂府》中所講的“斗圈錦袋出鵪鶉”。

《清嘉錄·斗鵪鶉》中講：

霜降后，斗鵪鶉角勝。標頭一如斗蟋蟀之制，以十枝花為一盆，負則納錢一貫二百；若勝則主家什二而取。每斗一次，謂之一圈。斗必昏夜，至是畜養(yǎng)之徒，繒作袋，嚴寒則或有用皮套，把于袖中，以為消遣。

霜降以后，斗鵪鶉的活動逐漸熱鬧起來。斗鵪鶉一般有幾個固定的場所，鵪鶉的主人帶著自己的鵪鶉集中到這里，店主充當公證人的角色。經(jīng)公證人確認后，把雙方的鵪鶉放入籠中格斗，一次格斗的輸贏為“一貫二百”，而公證人抽取20%（即“主家什二而取”）。一只善斗的鵪鶉可以連續(xù)作戰(zhàn)，斗敗幾只鵪鶉，每勝一次就叫作“斗過一圈”，連勝五次則講作“斗過五圈”。

古時，銀兩和銅錢并用，清道光年間，一兩銀子相當于1500文（一貫即1000文）。當時，一個農(nóng)夫一年的收入大概只有2~3兩銀子，而斗鵪鶉一次的賭資就是1200文，賭面確實是很大的，難怪《淞南樂府》講：“賭面賭黃金。”

上海斗鵪鶉的習俗，不知是何時消失的。如今，鵪鶉已被人工馴化和養(yǎng)殖，上海的任何一個菜市場都能看到供食用的鵪鶉和鵪鶉蛋，如今的上海人也許永遠不會知道，鵪鶉是一種十分善于格斗的禽類。

九月深秋，許多人還有一種“秋興”，那就是養(yǎng)“叫哥哥”。一本叫《瓶花齋集》的書中講：

有一種似蚱蜢而身肥者，京師人呼為“蟈蟈兒”，南人謂之“叫哥哥”，喜捕養(yǎng)之。食絲瓜花及瓜練，音聲與促織相似，而清越過之，露下凄聲徹夜，酸楚異常，俗耳為之一清。

我讀過一首《詠叫哥哥》詩：

少小憐為客，關(guān)山萬里過。

樊籠日我素，口舌讓人多。

北望空回首，南音孰倚歌。

世途行不得，何苦叫哥哥。

叫哥哥主要產(chǎn)于安徽、山東一帶的丘陵地帶，當?shù)厝俗降胶蠓胚M一種薄竹片編的小籠子里，商販收購后販運到城市里。這似乎也是一種產(chǎn)業(yè)，鄉(xiāng)人借此賺一點小錢，而城里人則得到一份享受。還有一首題為《詠蟈蟈消窗寒》的詞寫得更生動，更有情趣：

絡(luò)緯蹄殘，涼秋已到。豆棚瓜架，聲聲慢訴，似訴夜來寒乍。掛筠籠晚風一絲，水天兒女同閑話。算來應(yīng)輸與，金盆蟋蟀，枕函清夜。

窗罅見低亞，簇幾葉瓜華。露亭水榭，葫蘆樣小，若個探懷甚訝。笑蟲蟲自解呼名，物微不用添《爾雅》，便蛇醫(yī)分與丹砂，總露蟬同啞。

如今的上海，養(yǎng)叫哥哥的人也不少，不過，也許沒有人能從叫哥哥的叫聲中領(lǐng)悟出“掛筠籠晚風一絲，水天兒女同閑話”的意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