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渭分明的兩種道德系統

J. 雅可布絲（Jane Jacobs 1916－2006）作為城市分析師和自由撰稿人，畢生寫作不輟，88歲時出版了她的7本著作中的最后一本《集體失憶的黑暗年代》（Dark age Ahead）。1961年出版的《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使她名聲鵲起，此書的一些新觀點引起當時世界城市規劃界的震驚。盧卡斯（Robert Lucas）曾說過，讀過雅可布絲的著作才開始研究知識、創新和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正是這方面的研究成果使他獲得1995年諾貝爾經濟學獎。

雅可布絲有關城市規劃方面的著作和觀念，在國內已有一定的傳播。她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就關注經濟和社會道德及價值觀問題，并撰寫了多本著作，其中最重要的一本是1992年出版的、已譯成多種文字的暢銷書《存活系統—關于商業和政治道德基礎的對話》（Systems of Survival: A Dialogue on the Moral Foundations of Commerce and Politics）。

雅可布絲在觀察思考現實和歷史現象的基礎上，用“柏拉圖對話”的寫作方式，就復雜的社會經濟領域的道德和價值觀念問題，給出簡明而通俗的答案，提出許多發人深省的觀念。

作者在該書中首先提出，人類為何能持續存活到現在，靠什么去獲取賴以存活的物品。雅可布絲認定只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與其他所有動物無異，靠“拿來”（taking）的方式去掠取所需的物品，尋覓棲息的地點，另一種方式是“交易”（trading）以及為了交易而從事的“生產”。此外，再無別的存活方式。

人們按照這兩種基本方式存活，因此每個人分別處在兩種社會系統之中。一種是對應于“交易”的“商業系統”（commercial system），一種是對應于“拿來”的“監護系統”（guardian system）或“政治系統”（political system）。商業系統的人群包括經商、商品生產、商業服務人員以及大部分科學研究人員。監護系統的職業人群則包括政府官員、軍隊和警察、大學和各類學校、司法和宗教人員等。

處于這兩種存活系統中的人們，由于滿足需求的行為方式不同，其道德和價值觀念也有根本區別。相應于商業系統和監護系統，社會同時存在兩種并立的、涇渭分明的道德系統：商業道德系統和監護（政府）道德系統。

兩種道德系統具有截然不同的特征。商業道德系統規避強制，崇尚自愿協議，尊重契約，講究誠信，與外人和陌生人容易合作，追求效率，注重生產性投入，為了工作敢講真話，以勤勞、節約為榮。監護道德系統則相反，規避交易，崇尚權威，尊重科層組織結構，講究忠誠，排斥外部人，追求威信，注重權力、影響力和控制力的投入，倡導堅韌不拔的精神等。

明確區分出兩種道德系統是該書的主要貢獻所在，由此可以解釋許多令人迷惑不解的現象。雅可布絲分析了“誠信”（honest）和“忠誠”（loyal）這兩個正面的道德觀念。現實生活中兩者常互相矛盾，“忠誠”以犧牲“誠信”為代價，而堅持“誠信”可能會損害“忠誠”。商業系統中，缺乏誠信的交易系統無法運作。然而在監護系統中，政府可以為了國家利益而說謊，將軍可以“兵不厭詐”去對付敵人。這些不誠信的行為不僅不會受到“敗德”的指責，還會受到鼓勵。兩者可以在不同道德系統的背景下得到肯定。

獨立而又并行運作的商業和監護這兩套系統，對于社會的存活和發展來說都是必要的。商業系統的人群通過交易和生產創造社會財富，監護系統的人群在“稅收”、“捐贈”、“征收”等名義下，靠“拿來”的方式存活。兩者相互支持，沒有交易和生產者，監護系統人群失去存活的物質基礎。而沒有監護系統維護社會秩序和安全，履行法律和政令，交易和生產也無法進行。取消其中任何一個系統，或者一個系統代替另一個系統，甚至一個系統的規模過大，過于強勢，都不利于社會的健康發展。雅可布絲以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為例，這些國家實際上取消了商業系統，摒棄了商業中競爭、自由契約等，幾乎所有工商企業及其生產和交易活動都納入到監護系統的范疇，結果是社會經濟發展矛盾重重。

任何一個組織、部門或群體是屬于商業系統還是監護系統，不能憑主觀偏好去判定，而是由它的功能決定的。如果錯誤判斷一個組織的屬性，明明是監護系統，卻按商業系統的觀念去運作，或者相反，都必然違反規律，將以失敗而告終。雅可布絲否定了農業屬于監護系統的說法，堅持農業應屬于商業系統，認為農作物的栽培和牲畜的繁殖都和交易密不可分，農戶力求將其農產品和畜牧產品投入市場。同時，農業勞動的性質適應商業道德系統，先天需要勤奮節儉，天天不間斷地艱苦勞動，即使口糧欠缺也情愿預留種子。他們尊重自愿協議，講求創新和效率等等。因此，監護系統的一套管理方式和道德觀念與農業發展格格不入，只能成為障礙。

雅可布絲指出，兩類涇渭分明的道德系統與人類共存，無法避開。維持每個系統的本來面貌，使之獨立地運行，可能帶來社會和諧。如果讓商業系統和監護系統和諧共存于某種統一的道德體系中，那完全是一種空想。她進而強調，在一個組織中將這兩種道德體系混為一體的話，這種“怪異混合”是產生腐敗和其他惡行的根源。

該書舉了許多事例來說明這種怪異混合。像意大利黑手黨、哥倫比亞販毒集團、香港黑社會團伙、海盜幫等這類犯罪組織，明顯具有監護系統的印記，包括首領的權威，嚴格的科層組織，忠誠，復仇等。他們用這些監護系統的道德觀念來自我保護，樹立權威。然而，這類組織從未放棄商務活動，通過行賄進行交易，牟取暴利。世界銀行是個商業組織，但成了政治工具，在美國政府的慫恿下，貸款給一些反共地區，許多貸款都落入這些地區統治者及其忠實支持者的私囊中，貧困國家陷入更多債務的泥潭，而銀行承受大量壞賬、呆賬。紐約警察局采用商業運作中“生產定額”的辦法，規定按期限拘捕刑事犯罪人員的數量，結果出現弄虛作假和腐敗隨之而來。在五角大樓的政府采購中，軍事設備制造商往往能以低價格中標，許多工程項目都付出了高成本、高消耗的代價，這是政府進行商業運作難以避免的后果。這種怪異混合都勢必導致組織的惡行和惡果。

雅可布絲希望通過這些事例引發人們思考更多的問題。為何政府直接或間接主辦的企業都會陷入無效率和無希望的境地？為什么一些拖欠債務無法解決？勤勞和節儉等美德是否會變成惡行？為什么只在商業系統具有活力的社會中才出現科學繁榮，而藝術卻是在缺乏商業氛圍的社會中呈現繁榮？為什么政府總是忍不住要干預農業？這些問題都可以從兩類道德系統的觀點去尋求答案。

雅可布絲引用柏拉圖的話來說明她的思想源頭：“正義是一個人恪守于自己的工作而不去干預他人的事情”。將不同類型的工作混淆一起或干預他人的事情最不道德，對社會危害最大，是非正義的標志。

雅可布絲2006年去世，享年90歲。人們為了紀念她，在她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城市多倫多設立了雅可布絲紀念館，陳列她所有的著作、文章、書信以及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