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將文化“創(chuàng)意”擴大成為“產業(yè)”,關鍵在于讓更多中等智力者參與,以及加強對“酷”文化規(guī)律的掌握。
北京城各大影院正在熱播《寶葫蘆的秘密》。這部根據(jù)1958年張?zhí)煲碓鞲木幍碾娪埃驗榈纤鼓岬慕槿耄鹆藝H上不少關注。英國《泰晤上報》評論說,由于這個“有魔法的植物”的問世,“米老鼠要小心了。唐老鴨也先站到一邊吧”。
長期以來,國人一直感嘆,中國為什么沒有象米老鼠、唐老鴨、阿童木、哆啦A夢那樣的世界級動畫系列經典?其實仔細想一想,1958年誕生的寶葫蘆,與1970誕生的機器貓相比,在最核心的那一點創(chuàng)意上,一點也不遜色。都是在講一個會為小主人變魔法的寶貝,所有故事都由此展開。
中國人并不缺少創(chuàng)造米老鼠、唐老鴨、阿童木、哆啦A夢之類經典的才華與創(chuàng)意,但有了象寶葫蘆這種世界級的創(chuàng)意后,并沒有把它發(fā)展成產業(yè),其中的原因,值得反思。隨著IT業(yè)越來越與文化產業(yè)融合,創(chuàng)意越來越成為“經濟”,探討寶葫蘆背后的秘密,就成為比看《寶葫蘆的秘密》更有價值的事情。
天才需要產業(yè),產業(yè)不需要天才
論及“寶葫蘆”這個創(chuàng)意的天才性和原創(chuàng)性,相信大家有目共睹。首先,“有魔法的植物”寶葫蘆是民族的,又是可流行的。與有魔法的動物米老鼠、唐老鴨,有魔法的機器人阿童木、哆啦A夢相比,既具有鮮明的中國原創(chuàng)特性,又具有國際化的流行元素。其次,這個創(chuàng)意是超前的。《寶葫蘆的秘密》的特殊風格,屬于魔幻與現(xiàn)實結合類型(真假結合),這種風格——如《空中大灌籃》中動畫與真人的組合——很久以后才在同際上流行起來,張?zhí)旒娇梢哉f走在了時代的前面。再者,寶葫蘆本身可以超脫于具體故事,成為一個創(chuàng)意平臺,具有再開發(fā)和衍生的縱深。這點比米老鼠、唐老鴨、阿童木強,與機器貓也可有一比。一個民族的類似文化符號,如德國的魔笛、阿拉伯的魔毯等,往往都是由一部偶然的作品樹立起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化是需要天才的。
但是,什么事如果只有天才才能從事,那不是產業(yè)。光有天才,比如曹雪芹,產生的只是偉大的作品;而產業(yè),需要更多的人參與。只有讓中等智力的人也可以大量參與的事情,才可以產業(yè)化。從這個意義上,只有當一個產業(yè)能不依賴天才也能正常發(fā)展時,它才算成熟。
寶葫蘆在這方面與其它經典相差甚遠。象哆啦A夢,商業(yè)開發(fā)已經形成漫畫公司、商業(yè)公司合作、創(chuàng)作、推廣、開發(fā)一條龍的完整體系。原作者去世了,有其他人接替寫作。電視動畫片現(xiàn)在已經2000多集。有介紹哆啦A夢相關商品的圖書《哆啦A書》和學習用書在發(fā)行。開發(fā)者與日本各地的游樂園合作,舉行“哆啦A夢奇妙大冒險”等活動。自從電視系列開始播放以后,從兒童玩具、食品到PHS手機近千種關聯(lián)商品大量上市。而《寶葫蘆的秘密》只是光桿司令一個。如果中國將寶葫蘆形成系列,也在電視臺播他三十七年,開發(fā)近千種關聯(lián)商品,光是寶葫蘆就能形成一個產業(yè)。
哆啦A夢的流行在日本是有產業(yè)化的氛圍作基礎的,是萬綠叢中一點紅。我去秋葉原看到,機器貓在玩具貨架上只是個普通角色,品種也不如國內多,很多還是中國制造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不是中國制造的,回國打開包裝才發(fā)現(xiàn),“中國制造”印在里邊。與機器貓一樣流行的其他玩具排在貨架上望不到頭。而我們僅有一個張?zhí)煲恚€沒有形成產業(yè)。這就是差距。
酷是高科技創(chuàng)意的本質性規(guī)律
造成差距的深層原因在于,我們的創(chuàng)意,偏離了創(chuàng)意本身的規(guī)律,偏向了事業(yè)而不是產業(yè)的規(guī)律。《寶葫蘆的秘密》雖然在這方面算好的,但也有大量說教的痕跡。
舉例來說,《寶葫蘆的秘密》與哆啦A夢中,都有一個變樓房的情節(jié)。《寶葫蘆的秘密》講的是王葆要獻給學校一座房子,做科技室、圖書館。可是寶葫蘆并沒有變出來。王葆向寶葫蘆質問,寶葫蘆反問他:“對你有什么好處?”這個情節(jié)很沒趣,因為它陷入說理去了。哆啦A夢中,大雄把家里的房子搬到森林中去,媽媽出門買菜離開了房子。大雄不知道,沒等媽媽回來,就把房子變回了原處。媽媽買菜回來,不見了房子,迷了路。小孩子看到這里,其實并不關心邏輯(比如媽媽出門沒發(fā)現(xiàn)路不一樣嗎?迷路以后最后結局如何?),只是感到有趣,覺得大雄干壞事了。
再比如,同是考試做弊。利用哆啦A夢的鉛筆,大雄考了一百分,想要考一百分的胖虎就把鉛筆搶走了,也考了一百分。結果以為他作弊的爸爸把胖虎打了一頓。從此以后,胖虎再也不敢考一百分了。而《寶葫蘆的秘密》中王葆數(shù)學考試由寶葫蘆做弊,面臨的則是一場道德審判。“胖虎再也不敢考一百分了”的寫法,是不符合說教的。但作者不說“胖虎再也不敢用哆啦A夢的鉛筆做弊了”,而說“再也不敢考一百分了”,是一種舉重若輕的幽默寫法,相形之下張?zhí)煲淼膶懛ň筒幻鉁亍?/p>
說教常取悲劇式寫法,求酷則常取喜劇式寫法。悲劇原理是讓不該毀滅的東西毀滅(把價值大的毀滅成價值小的),以反襯存在價值。而喜劇原理是讓不該存在的東西存在(把價值小的毀滅在大的表象中),以認知虛無。一見白巖松的表情,就覺得世界出大事了,屬于前者;再看崔永元的表情,才知道世界又沒事了,屬于后者。前者是“熱”文化,后者是冷文化(酷文化)。“熱”文化,總是求大,以大壓小,強調微言大義;“冷”文化,則在見小,以小博大,強調小就是好。熱文化中的熱,沒有實質意義,只是表示酷(Cool)的反面。熱文化是與大規(guī)模制造對應的文化形態(tài)。
酷與說教,正好是一對矛盾。說教是唯大唯美,強調大我意義無條件高于小我。總是在無關宏旨的地方非講出一番大道理,讓人覺得無趣。酷與無聊,則近于同義。這里的無聊,不是真正的無意義,而是強調小我意義有條件地高于大我,即有趣。二者都要看場合,不是絕對的。當假大空充斥文化市場時,酷(相對價值)就會供不應求;而酷的供給過剩,文化市場就需要同歸普遍價值。
當前我國文化產業(yè)的實際是,產品中包含的普遍價值供給過剩,相對價值供給不足。所以,酷值高的文化產品就更加受歡迎,而說教多的產品就不受歡迎。如果文化政策反其道行之,損不足而奉有余,進一步加大說教力度,受到的客觀懲罰,就是文化貿易逆差擴大,日美文化影響進一步加強。
強調文化產品的說教功能,是文化長期處于事業(yè)狀態(tài),給我們打上的烙印。它是提高文化產品國際競爭力的最大敵人。IT產業(yè)要與文化創(chuàng)意結合走向市場,我的建議是要加強對酷的規(guī)律的把握。
《寶葫蘆的秘密》具有兩重性,從寶葫蘆這個創(chuàng)意說,它很酷,超越了傳統(tǒng)說教,這使它在沒有更好產品時大受歡迎;從其中的說教看,又有許多不足,值得后人超越。
我記得一個細節(jié),《天線寶寶》中,總是無聊地反復重復一句話:“寶寶烤面包、寶寶烤面包、寶寶烤面包……”。但據(jù)我觀察,群眾中凡年齡在兩歲以下者,對此莫不深感興趣,觀之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其實,米老鼠、唐老鴨、阿童木、哆啦A夢,不過是給年齡稍大的一輪講述的“寶寶烤面包”。硬要求它反映什么微言大義,是自找沒趣。對于文化產業(yè)來說,快樂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