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由棋而生

棋之流勢，猶如天地大勢，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在全球化加速的今日，我們的每一手也應該要考慮全盤整體的平衡，才能在此不確定的世界里屹立不搖。

沉悶，枯燥、壓抑、晦澀。田壯壯四年磨一劍，磨出一部《吳清源》，不計票房收益，專門折磨觀眾。冗長緩慢的鏡頭，不聚焦千古名局，不關注縱橫傳奇，不表現圍棋藝術，只探索所謂的個人內心世界，滿眼晃動的就是張雀(飾演吳清源的主角)那張苦瓜臉。有人瞌睡，有人退場，大批棋迷則在失望中暗罵——你高舉“吳清源”的招牌，卻為何不賣圍棋這塊肉?

圍棋巨人的影片，脫離了棋的世界，怎可能精彩?田導演未必不懂，他自己曾說，按武俠片方式拍吳清源，應該最精彩。但是，等他真動手了，卻偏不。換上個拍《黃金甲》的或是拍《無極》的導演，肯定替他著急——不把圍棋大師當武林俠客，還能拍個啥?

確實，作為勝負的游戲，圍棋從來不缺競爭、門派、勝負的武俠元素。譬如，18世紀初，日本棋壇流派四起，門派林立．本因坊、安井、林、井上四大家族根脈深遠、鼎足而立，并稱“棋院四家”，一如少林、武當傲視群雄，分庭抗禮。小小棋枰，不是江湖，勝似江湖。德川時代開始，四大家族的棋上們每年一度，會聚江戶域(即東京)，在天皇面前對局，一決勝負，史稱“御城棋”，仿佛武林中的華山論劍。棋手皆視勝負如性命，因為或輸或贏，不僅影響本人前途，更關乎門派榮辱。每局對弈都極其緊張酷烈，有人留下了吐血名局，相比真刀真槍的華山論劍，不遜半分。

四大門派決斗，最強者將成為棋界“名人”，猶如王重陽，武功天下第一。各派因此苦心孤詣鉆研圍棋，輕易不與門派以外的棋士對弈，生怕泄漏本門絕招。歷史一久，各派都有了武功秘籍。井上家族第四代掌門人桑原道節，奪得“名人”后，殫精竭慮培養接班人，寫出驚世絕作《發陽論》，成為數百年來圍棋死活最高經典。家族中，一般弟子只聞其名，不得窺其門徑，只有“候補接班人”．才能在掌門人的秘密親授下，逐頁學習。

這樣的傳統，到上世紀初進入尾聲。最后一位名人“秀哉”引退江湖在即，然而舊傳統斷裂，新秩序未建，其時群雄并起，爭奪棋壇第一人。就在此時，一個異數——中國少年吳清源從天而降，殺入日本棋壇。“三三·星·天元”布局，令“名人”秀哉苫戰無顏；從1936年開始的十番棋，打敗當世所有高手；一生研創的新布局定式，澤被后世棋手……他終結了日本圍棋的舊時代，開創圍棋藝術新境界，成為前無古人的大宗師。

如此精彩變幻的棋枰人生，在《吳清源》里全部淪為陪襯。很明顯，這是棋迷田壯壯的蓄謀。他拒絕快意恩仇的戲劇性，轉而探索大師的寂寞心靈，他劍走偏鋒，希望《吳清源》超越圍棋。

吳清源第一次下十番棋時，日本正加緊侵略中國。一個中國人，身處紛亂慘烈時局，心卻在變幻莫測的棋局中，該是何心境?吳清源回憶，他忽然發現，圍棋就像人生像時局像這不確定的世界，并非想贏便能贏。勝負感頓時淡去，心靈近于澄明。“十局戰時，勝負于我無關要緊，我只是讓自己委身于圍棋的流勢，任其漂流，不管至于何處。”棋之流勢，猶如天地火勢，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猶如皰丁解牛，一把刀只需跟隨骨骼軟硬的走勢，一雙手只需體會經絡體溫的變化，而不必想著這頭牛的肥瘦，牛肉價格的漲跌。眼中無牛，殺牛第一，淡泊勝負，天下無敵。許多圍棋一流高手，不懂這道理。他們只敏感于勝負，所以同樣沉迷于橋牌、麻將等一切與勝負有關的游戲，而圍棋，只是偶然的職業選擇。吳清源因此鶴立雞群。

圍棋包含攻防、速度、陷阱、計謀……棋局即戰爭。但是，硬幣的另一面，是“和諧相依，方成棋局”，是“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是“只有發揮出所有棋子效率的那一手才是最佳的一手；每一手必須考慮全盤整體的平衡去下”。在全球化加速的今日，在日益不確定的世界里，面對吳清源這些話，我們每個人都應束手恭聽。

一張黑白照上，吳清源手持折扇，孱弱、蒼白、靜默。這一生，他注重內心的和諧，追求精神的平衡，一切皆由棋而生。在這個心靈被物欲“碎片化”的時代，在這個每個間隙都被“江南春”們填補的時代，在這個人人都焦慮、郁悶、忙亂的“焦裕祿”時代，吳清源以他的簡單、寧靜、專注、深邃，成為這個社會難得的“文化鎮定劑”。

可惜的是，《吳清源》拋開了這一切，期盼直接展現個人的心路歷程，最終把“吳清源”變成一個掙扎在民族矛盾邊緣的痛苦青年。田壯壯說，他最欣賞吳清源一生苦戀圍棋的孤往態度。我猜想，從《藍風箏》、《盜馬賊》一路走來的田導演，拍的是吳清源，表達的可能是自己。

表達自己，當然無需圍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