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對《三峽好人》的分析,揭示在當下的社會語境里人們已經錯失藝術的本質。當那些堅持真理的大師們漸行漸遠的時候,這部影片試圖喚醒藝術家的責任感,應該重新去關注那些被遺忘、被邊緣化以及被遮蔽的事物,并還原其真實的表現:應當重新確立起藝術和社會,藝術和人類生存、命運的關聯。
[關鍵詞]《三峽好人》人文精神 藝術語言 詩意
在當下,中國社會發生的最大一個轉變就是在改革開放浪潮的席卷下,從計劃經濟的“政治社會”轉向了市場經濟的“商品社會”,那么在這種社會轉型的背景下,我們的藝術是不可能不受到輻射的,很多自持清高的藝術家大都成了消費社會的順民,藝術也不在是像以前那樣神圣而遙不可及,而是從精神載體轉變為市場里的一種商品,使其形成一種產業在市場經濟條件的籠罩下生存和發展。有了市場,就要按市場規則辦事,于是我們的藝術創作也要受到“優勝劣汰”的考驗,去經受市場化的洗禮。
在《三峽好人》這部影片中,賈樟柯用自己的眼睛來觀察著這個陌生而神秘的城市,狹義來講,這是一部反映發生在破壞與建設并存的三峽底層階級人們的生存狀態的電影,廣義來講,其實這就是中國社會急劇轉型中的一個微縮景觀,由小見大,它縱向地見證了中國城市化進程中被忽視的問題,橫向則洞察了當下人們的喜怒哀樂,記述了中國社會階層中邊緣化、人性化的生活狀態以及轉瞬即逝卻又刻骨銘心的情感遭遇。社會中光明與黑暗的對立,溫情與嚴酷的焦灼,真實和虛偽的較量都化作影片活生生的展現,化作簡約、流暢又鏗鏘的藝術語言,在這種藝術的敘述方式中,既有隱秘的詩意,詩意的朦朧和含蓄又有難言的凌厲以及我們精神世界微妙體驗的隱蔽渴望和激情。
在影片的客觀敘述方式中,一是片中的主人公和大多數角色都可以說是形象比較木訥和有些呆滯,說話總是沒有升降調,同時影片也散發著疏離散漫的風格。人物的面無表情使得在面對別人時,只有令人振顫的沉默,聽著時間強大的洪流從頭頂碾過,這種沉默的空靈感卻給予了我們更寬廣的思考空間,把控訴的權力交到了我們的手中,使我們看見了許多,了解了很多。如同一塊濕潤的木頭,質地堅韌,人物內心卻有著無法掩飾的情懷,所以愈是靜默便愈有力量,賈樟柯給了這一百萬沒有話語權的人們一個聲音,這個聲音不是莊嚴的宣誓,也不是哭天地,它沒有一絲虛假和煽情,這是一個竭力自我壓制的嗚咽聲,只能用心靈才能聽到。二是片中的畫面可以說很多都是采取近鏡,原生態的處理人物像,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如畫如雕塑般的鏡頭,讓觀眾乍眼一看。還以為是記錄片。如在韓三明和那幫民工告別時的聚餐上,大家光著上身,精瘦且黝黑的皮膚在鏡頭前暴露無疑,時而抽煙時而嚼菜,古銅色臉上的嘴巴干癟,眼窩枯竭,眼神充滿著那種對未來的不可確定和知難而上,如《父親》_一般的描繪蘊涵著感動中國的故事,因此影片灌注了一種深沉的悲憫氣質。
粗鄙的方言、極其廉價的骯臟旅館、破敗的縣城、三峽風光、殘留的廢墟、混濁的底層生活場景、及其對人民流離的細節捕捉、平凡的感情、庸俗的流行歌曲等等雜合在一起,看似散漫的內容卻閃現著靈魂的光輝,這些散落、單一、干癟,了無生氣的小場景通過詩意的組合,便有了立體感,才充滿了張力和彈性,同時也就獲得了質的飛躍。在現實外殼的包裹下有血有肉,有份量,這就是藝術的敘述方式:從日常現實生活敘事到詩的觀照,這里的詩是廣義的,不是指一種特定的題材。詩是一切藝術的本質,是一種詩性的觀照,《三峽好人》表面上是反映現實生活的,但背后卻散發著隱秘的詩意,平凡而簡潔的對話就能點出哲理,運用饒有詩意的語言來刻畫人性,雕刻靈魂并寓于生命哲理:借助詩的語言,我們才得以開始體驗,開始想象,開始情感的熔鑄。黑格爾在《美學》中舉了一個例子:古希臘時期的希波戰爭,其中一個重要的事件就是三百多名斯巴達人守在一個關口來抵擋四千多的敵軍,來挽救斯巴達城邦,這三百多名斯巴達人最后都全部陣亡,那么這樣一個歷史事件就需要記載下來保存給后世,就有兩種保存方式:一種是日常敘事,像歷史記載一樣把事件的前因后果詳實的記錄下來,可以說三百多名斯巴達人曾經在這里與四千多敵軍戰斗,而后全部陣亡,如果要給這三百多名陣亡的將士立一塊英雄紀念碑。那上面的墓志銘該怎樣表達呢?日常表述方式僅僅記錄了一個歷史事實.我們肯定是不會滿意居然用這種方式來記錄了這么一個了不起的事件,它應該印刻在世世代代后人的心靈之中,所以我們這時候要采取藝術的方式,需要對語言進行藝術的用法,于是必須有一首詩來記述這段歷史事件,這個任務便交給了古希臘的詩人:西蒙尼,碑文的篇幅是有限的,于是他創作了一首只有兩行體的詩:“過路人,請傳句話給斯巴達人,為了聽從他們的囑咐,我們躺在這里。”這顯然和剛才的日常敘述是迥然不同的,給予觀眾的影響也就完全不一樣,當我們面對這兩行體詩的時候,面對《三峽好人》中這種敘述方式的時候,我們不僅讀到了一個事實,我們還獲得了另外一種東西,它是形象的、直觀的,它給予我們心靈的影響就像是在心野中看到了一尊雕像,它不可避免地呈現出來,雖然有點模糊,只有大概的輪廓。但它充滿了精神意味,我們直觀到斯巴達人的英雄似的死亡和英雄的墓地,它用的是一種雕塑般的文字在表述,用海德格爾的話講就是:一種存在被成名了,這里不是歷史事件和現實生活這個存在者本身給予我們了,而是一種存在向我們敞開了,如海德格爾本人所講:“被我們稱之為情感(FEELING)或情緒(MOOD)的東西或許是更為合理的,就是說,更具有深刻的感知力。因為與所有那些理智相比,它更向存在(BEING)敞開。那些理智由于同時變成了理論模式(RATIO)故錯誤地解釋為是理性。”也就是說,情感與情緒更密切的聯系著存在,更具體、深刻。更內在的呈現存在的狀態。所以人的情感體驗對藝術來說是極為重要的。世界存在著各種事物,它們都是客觀存在物,并沒有什么意蘊,意蘊是人賦予它們的,藝術之所以要情感體驗就在于體驗能賦予事物以意蘊,藝術家在體驗過程中,情感灌注對象的結果就是讓對象的意蘊顯露出來,存在及其意義更向情感敞開,事物通過情感而獲得存在;而藝術家的體驗又和普通的經驗有著根本的區別,伽達默爾這樣對體驗作解釋:“如果某個東西不僅被經歷過,而且它的經歷存在還獲得一種使自身具有繼續存在意義的特征,那么這種東西就屬于體驗,以這種方式成為體驗的東西,在藝術表現里就完全獲得一種新的存在狀態(SEINSTAND)。”也就是說體驗首先是被自己經歷的生活,經驗是體驗的基礎,體驗又是經歷后“繼續存在意義”的部分,是經歷中讓我們難忘的、激動人心的東西。而藝術家通過藝術表現就把體驗轉化成了一種“新的存在狀態”,那么所謂的體驗就是經驗中見出意義、詩意和精神思想的那部分。就像詩中的英雄,不再是作為一個概念而存在,但我們把這種存在:三百多名斯巴達將士為挽救一個城邦的存在斥諸于詩意的語言的時候,它就深刻而精確的表達了三百多名英勇將士所遭遇的桀難、犧牲和拯救精神,詩的語言引發了我們的靜觀默照,自身獲得了一種得以繼續存在意義的特征并延伸出一個遙遠的未來。于是黑格爾這樣總結:“美是對理念的感性顯現。”
在我們所處的時代,詩意的語言正面臨著衰亡的命運,在我們的日常語言中,詩意和神性已經蕩然無存,我們至多去眺望它們遠去的稀微的影子,而在《三峽好人》里我們又看到了這種回歸,也認識到了語言的衰落是人在世界上的一種厄運,這在本質上是“由于人的本質被戕害”,它是生活的僵死和秩序對語言的原創性功能的侵蝕,于是詩意消失了,只有不斷的復制同樣的東西,對世俗語言的迷戀和把玩越來越使人陷入軟弱的境地,陷入了對千篇一律秩序規則的依賴,這便導致人個性的丟失,人們陷入一種集體的幻覺之中,一方面對物頂禮膜拜。市場下的商業社會把人的精神思想活動都簡化為生產和消費的過程,一切不能為人們消費象征地位的事物都被宣判是無用的,于是詩意的語境無情的消失了,另一方面,大眾媒介牢牢控制著人們的思維和行動方式。這正是個性力量消失后一種必然趨勢,媒介無處不在的影響力又加速了個性的進一步淪喪,思想、情感、意識等被簡單的復制。《三峽好人》在借助語言的詩意力量把人從毫無話語,毫無個性的、軟弱的生存狀態中拯救出來的同時,也力圖在日常語言的統治中恢復語言的再生功能,正如賈樟柯所說:“我拍電影一開始就非常明確,知道我們生活在變化中的中國。每部電影背后都是一個社會,并不是自我的、個人的生活狀態。每個人的生活都受到背后巨變的社會背景的影響,這是一開始確定的主題。”
中國社會大大加快的城市化進程使傳統的鄉土意識一去不復返,而年輕心態與日益復雜的現實又無法取得妥協,在我們有限的經驗和思想中演變成激烈的沖突的時候,我們精神期待尤其不能落實,以至在現代都市里找不到精神世界的棲身之地,從而變成騰越于世俗人生和現實世界之上的一縷青煙,而在這個危機深重的社會里,拯救人們最好的途徑就是藝術,因為藝術和人性中最深層的東西息息相關,在人類歷史長河的每一個關鍵時刻,藝術都給予了我們希望和勇氣,使得人類的天才和智慧得到充分的發揮和施展,保證了人們之間心靈的交流和溝通,它是對我們的生存秩序和生存意義以及個體生命的終極價值進行終極觀照,藝術家則思考著生存的本質和意義,他以超乎常人的敏銳,以自己悲天憫人的情懷,以對形而上的感知和自己對人類的終極關懷去洞悉人性的深淺,追問生命的價值,觸摸時代的質感,惟有真正的藝術家才能不計個人的功利得失,不被金錢所“招安”而超越紛壇表象去思索時間和存在,讓我們來回顧歷史吧。有多少氣吞山河的豐功偉業在時間的跌蕩下是灰飛湮滅,又有多少堅如磐石的帝王基業在歷史的沖刷下是土崩瓦解,這些物質形式的片段猶如劃過夜空的流星,令我們潸然淚下、刻骨銘心的只有超越外在的崇高精神和生存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