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莊子在《莊子》中對“活著”還是“死去”的看似矛盾的思考、解答,去解構他的生死觀與道論之間的渾融互輔的密切關系,從而得到一些哲理性的認識和啟發。
[關鍵詞]莊子 活著 死去
“活著,還是死去,這的確是一個問題”沙翁三百多年前面對人生的苦累進行苦苦的思索之后所發出的無奈的浩嘆,其不知早在兩千多年前,中國的莊子早就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哲理性思索。中西哲人的思想在生與死的問題上又一次得到了融合與統一。而不同的是,沙翁的生與死更多地是對人生苦難的無奈與痛苦的抉擇,而莊子則是對生死的超脫與放達。
莊子生活在大約公元前四世紀前后。這是戰國時代諸雄之間戰爭特別劇烈的時候。莊子是一個貴族的后代,他的家世卻已經衰落了,血與火的戰爭和無情的社會變動。把他和一大群像他這樣的富家子弟拋到了社會底層。莊子終生未做過官,只有很短一段時間做過“漆園吏”,在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里,他都與社會下層的農夫、漁人、樵夫、隱者混跡在一起。正是這種生活環境和生活的境遇生成了他孤僻內向的性格和孤高的思想,但他這種性格和思想在當時是不能為社會所容納的。這種孤絕的心情使得他把整個時代的困境和痛苦都加在了自己身上,成為良心的沉重負載,也正是這種對社會無邊黑暗和人生無邊苦難的獨特體驗,決定了他在生死問題上的獨特視角。
對生的茫然,是莊子對人生痛苦與困境更深一層的感受。死當然是大哀慟,但這哀慟背后,還有對生的執著和依戀。所以,對于活著還是死去的問題,莊子有著自己的感受和認識。在冷峻的追索之下,在把文明和人生的困境徹底看穿以后,他自己卻沒有了精神歸宿。于是他只能把內心的迷茫投問于虛空之中“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齊物論》)
正是因為莊子孤絕、哀傷、高傲的性格才使他對生命有著更深切、痛楚的思考。在人生諸般命限中,首當其沖的便是生命的短暫。無論是長壽如彭祖,還是短命若殤子,死亡都一樣不可避免,人的有限的生命同無限的天地相比較,則更顯出它的短暫。這種思想通過《莊子·盜跖》篇即可略見一斑,“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于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過隙也。”正是這種對比,使莊子對現實人生的壽夭產生出一種懷疑“雖有壽夭,相去幾何?”(《知北游》)在他看來,生命的或長或短,死亡的或早或遲,一旦與無限的天地相對照,這些差異都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在《齊物論》中他說:“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
人生的另一命限是仁義利祿的襲擾。人的一生當中。總是被一些仁義善惡的標準所規范著,被一些聲名利祿的物欲所束縛著,對此《齊物論》中是這樣描述的:“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滎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的一生中為了功名利祿在不斷奔波,然而這些名利富貴不僅沒有給人們帶來幸福和快樂,相反卻給人們披上了憂患的枷鎖。《至樂》中這樣寫到:“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何之苦也!”莊子認為功名利祿種種欲求并不是人的內在需要,追名逐利對于生命沒有絲毫增益。反而會使人陷入無盡的憂患之中。
如此短暫而痛苦的人生卻被世上的人苦苦追求著,對此莊子感到困惑和不解,這種困惑使莊子對生死問題進行了哲理性的思考。
從無古無今、無始無終的道家立場看待死生問題,莊子發出了“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知北游》)的感慨。一般說來,莊子對人的肉體生命之壽夭是不太關心的。但是,在《莊子》一書中,莊子也從常人的角度闡述了“長壽”“養生”的問題。
莊子在《人間世》里曾敘述了一個關于櫟樹的故事“匠石之齊,至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契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滿,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是說曲轅這個地方長了一棵可以作樹神的櫟樹,這樹大得可以為幾千頭牛遮蔭,量一量樹干足有百尺粗,樹身高達山頂,好幾丈以上才生樹枝,可以用來造船的旁枝就有十幾條。這種櫟數為什么能如此長壽昵?其原因在于這種樹原本只是一種“無用”的散木。若用它做船,一下水很快就會沉沒:若用它做棺槨,很快就會腐爛:若用它做器具,很快就會被拆毀:若用它做門戶,就會被污漿,用它做屋柱,就會被蟲蛀。所以莊子說“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
那么,“不材”和“無用”就是“保身”之道和“長壽”之法嗎?對任何事物來講此法都適用么?答案是否定的。莊子在《山木》篇中就談到這樣一個故事:“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這就提出了究竟什么是普遍可行的“保身”“長壽”的萬全之策的問題。莊子借其弟子之口,尖銳地向自己提出了這一問題:“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開初以“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作為回答,但“有用與無用之間”是種“似是而非”的說法,仍不能免于累患。那么,究竟怎樣才能從根本上免于累患呢?莊子在回答這一問題時終于給出了“保身”“長壽”的終極答案:這就是“乘道德而浮游”(《山木》)。而所謂“乘道德而浮游”,就是告誡人們要順其自然的處世,凡事不要強求。一句話就是要求人們從道的立場來看待“保身”、“養身”的問題。
關于“養生”,莊子有句名言:“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達生》)認為一個人是否通達生命之真義,就看他是否追求生命不必要的東西。從這個意義上講,莊子更強調的是“養神”,也就是“悟道”。因為只有這樣,人才會從精神上擺脫功名利祿等身外之物的桎梏,返回到“道德之鄉”(《山木》),返回到生命本身,一方面達到“我與天地并生”的意境,另一方面達到“我與天地同化”的意境。從而過上一種逍遙自由的生活。莊子在《田子方》借孔子之口提出一個非常著名的命題:“哀莫大干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認為最可怕的死亡不是人之形體的死亡,而是精神的死亡。
至此,莊子的“長壽”“養生”之法已是一目了然,要“長壽”、要“養生”,最根本的就是要“悟道”、要順任自然:只有“悟道”才能達到“人與天一”(《山木》),即“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這就是莊子生死觀的第一要義。
在看待“生”的問題上莊子要求人們以一種順其自然的達觀的態度,在對待“死”的問題上他也是如此。莊子對死亡的態度是超然達觀的,他在《齊物論》中,曾尖銳地批評了常人“悅生”“惡死”的待死態度,把“死生無變于己”提升為圣人的首要標志。莊子在《大宗師》里界定“真人”時,更直截了當地斷言所謂真人,無非是“不知悅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之人。他在《養生主》中描述了老聃去世后眾人吊喪,有人哭得特別傷心,他卻“三號而出”,當有人問他為何如此冷漠時,他說“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意思是:正該來時,老聃應時而生:正該去時,老聃順理而死。真正明事理的人就該做到“安心順時而適應變化,悲傷喜樂的情緒便不會浸到心里去”。莊子對待死亡的豁達由此可見。
莊子對死亡持以這種達觀態度是因為在他看來“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大宗師》)“死生存亡”,“是事之變,命之行也”。(《德充符》)既然死生是一種必然性(“命”),那么真正懂得生命真義的人,就應當自覺地去“不務生之所無以為”,“不務知之所無奈何”(《(達生》),就當“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充符》、《人間世》)。
在《莊子》這本書中,莊子一方面處處強調“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的順任自然的待死態度,另一方面卻又不時表達一種“死去”比“活著”更適合人的本性的觀點,他對死亡的超然態度同他對塵世和人生的批判性的悲觀態度攙和在了一起的。在莊子在《至樂》篇中借一個骷髏之口道出了死比生好的觀點:“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當莊想讓他恢復形體,回到父母妻子故鄉朋友那里時,骷髏說:“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從這個故事中,我們明顯可以感覺到莊子的“死比生好”的思想,這樣,莊子的死亡觀點里似乎內蘊著一個明顯的悖論:一方面是“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所表達的生死一如:另一方面是“死可能比生更好”以及“惡生悅死”的思想。至此,活著還是死去,的確成了問題。但是事實上。如果我們超出語言外殼,回到莊子反對常人或“倒置之民”(《繕性》)“惡生悅死”的待死態度的立場上就可以悟出兩者其實殊途同歸。莊子提出“死生一如”,是站在“道”之為“道”立場上,從道本身來看待個體生命的生死的。若從普遍無限流變不已的道的高度來俯瞰個體生命的生死問題,個體生命的生與死便沒有什么本質差異。然而,莊子之提出“死生有別”的思想,則是站在個體生命的立場上,從有限個體生命同普遍無限流變不已的道的關聯中來看待個體生命的生與死的。莊子在《庚桑楚》里講“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在《知北游》里把死稱為“大歸”,這里面誠然內蘊著對“喪己于物”(《繕性》)的世人生活方式的尖刻批評,內蘊著對異化的古代社會的一種抗議,但他主要地還是在表達死亡是“返本歸真”,是對大自然的回歸,是對普遍無限的“道”的回歸。所以生與死是統一的,統一于大道之中。
“道”論是莊子思想的根基,也是莊子生死觀的依托。莊子思想境界的到達就是達“道”,而達道的修煉途徑是:“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大宗師》)可見,莊子修體天道的根基乃是對人的生死的達觀透視。正是在“道”的境界中,對生死的透悟與對道的體認渾融無礙地結合在一起,使人們在消解生死執障的過程中體悟天道、洞徹生死。通過消解生死執障、得窺道體,從而入于不死不生。
莊子在解答生死問題,建構生死觀的過程中完善并展開了他的“道”論,并在“道”論的指導下反過來對生死問題做出最終的解答。生死之“道”就這樣渾融無礙、相輔相成。莊子也在“道”的教化下,成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至人、真人、圣人、神人。
至此,“活著”還是“死去”,還是問題嗎?
偉哉,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