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文作者身份較為特殊。既是私家偵探,又是職業(yè)討債人。工作在灰色地帶,他也比一般人更能接觸到商業(yè)社會中最陰暗和最邪惡的一面。早已習(xí)以為常。
未曾想到,自認為見多識廣、見怪不驚,竟然還會碰到這樣曲折離奇而又令人發(fā)指的騙局……
一
“老周,快跟我去救救我朋友。”我的一個客戶突然來到我的辦公室。拽著我就急匆匆向樓下走去。
坐進他的奔馳車,我才喘過氣來問:“你朋友出了什么事?”
“他準(zhǔn)備去殺人!”說完這句話,他緊踩油門,恨不得車門展開變成翅膀,飛將起來。
我不由得大吃一驚……
匆匆走進那個叫陳大鵬的香港商人的辦公室。一個斯斯文文、瘦瘦小小的矮個兒男人神態(tài)焦灼地從老板椅上站起身,趕緊迎了過來。我心里一下子就像重慶的冬天——霧蒙蒙的。他會去殺人?
說到那段令他心生惡念的故事,陳大鵬便激動不已,捧著茶杯的手,不時微微發(fā)抖……
幾個月前,西北某省會一家名為芙蓉的貿(mào)易公司要了陳大鵬價值76萬元人民幣的一批國外毛線衣褲,合同約定芙蓉公司簽約后即付定金20%,貨到后付30%,余款貨到之日算起15天內(nèi)結(jié)清。誰知,收款時間到了,陳大鵬收到的不是錢而是一張準(zhǔn)備起訴他的信函,稱他的貨全部不符合質(zhì)量要求,要他賠償經(jīng)濟損失50萬。
“我的貨都是國外的老客戶直接供給的,怎么會是Y貨!”陳大鵬怒氣沖沖地趕到西北當(dāng)?shù)剀饺毓镜霓k公室,對著熊本華,那個當(dāng)初纏著他做業(yè)務(wù)、一臉誠實憨厚的小青年怒吼。“陳總,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啊,貨到公司沒幾天,就被工商局來人收走了,說是Y貨。”熊本華仍舊還是那副老實人模樣,甚至顯得有些無辜。陳大鵬在商場雖然也閱人無數(shù),但在熊本華身上卻又的確找不到一絲表演的痕跡,一時間,他自己都有些蒙了。
“好心”的熊本華還主動提出陪陳大鵬去看貨。離芙蓉公司不遠的一條臟兮兮的巷子里,有一間破舊民房改建的倉庫,外墻斑駁,還沾滿了黑色的油跡。走進去。里面比外面更黑更臟,堆滿了看不清的各種貨物。熊本華拉出一個毛線衣紙箱,陳大鵬趕緊上前仔細察看了一下,是原包裝,沒有被打開過。他拆開紙箱,拿出一件毛衣上下左右看了個遍,從色彩到樣式都看不出有什么變化。“這不都好好的嗎?”他吃驚地問道。
此時熊本華沒說話,而是從他手里拿過毛衣,輕輕一拉——毛衣里的線居然如此輕易地就斷了開來。陳大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迅速地又從箱子里翻出一條毛褲,輕輕一拉,褲腿上的一些線居然也應(yīng)聲而斷。他發(fā)瘋似地一連試了好幾件,全都是這樣。陳大鵬冷汗直冒,殘存的一絲理智告訴他提出另拿一箱檢驗。
“就只有這么一箱,其余的都被工商局沒收了,不信你去問。”熊本華又是一臉的憨厚無辜。他再次“好心”地給陳大鵬指了一條離當(dāng)?shù)毓ど叹肿罱男÷贰?/p>

心急如焚的陳大鵬趕緊朝那條路上奔去,那是一條僻靜的長巷,突然前面出現(xiàn)了五六個年輕人,一下子將小巷塞得滿滿的。“請讓一下”,這幾個字還沒有來得及出口,那幾個人撲上來就一陣亂打,不輕不重,可以爬起來回深圳,但不方便去工商局了。陳大鵬這才被打醒了過來:自己這下是栽在美蓉公司手里了!
錢沒有拿到。卻帶回一身傷痛,滿腔怨憤。陳大鵬做了一輩子生意,第一次遭這樣的罪。有利的證據(jù)都在芙蓉公司手里,打官司的路肯定走不通。“以邪壓邪”,實在吞不下這口氣的陳大鵬不禁惡向膽邊生,把心一橫,找了幾個人,準(zhǔn)備再去一次擺平那幾個混蛋。
幸好陳大鵬的朋友及時把我拽了過來,制止了事情的惡性循環(huán)。我是私家偵探出身,尤其擅長偵破經(jīng)濟糾紛類案子。看來這事我不介入都不行了。
二
根據(jù)陳大鵬提供的情況,必須找到?jīng)]有“變壞”的毛衣作為證據(jù)才有可能打贏官司,收回貨款。
幾天后我到了西北當(dāng)?shù)兀北架饺毓舅趨^(qū)域的工商局,上了三樓的市場管理處。
“老師,聽說你們最近又沒收了一批假冒國際品牌的劣質(zhì)毛衣?',我很客氣地向辦公桌后面一位五十歲左右戴眼鏡的同志問道。
他看看我,緩緩地回道:“是啊,你有什么事情?”
“你們什么時候處理,我想買點。”
“兩天前就賣光了,你睡醒了啊,現(xiàn)在才來?”
從沒收到賣光,還不到兩個星期?這不是工商局處理罰沒物品的正常速度啊,我啞然而退。找到證據(jù)的希望破滅了,現(xiàn)在只能去芙蓉公司尋找突破口。
走進以棗紅色調(diào)為主的大廳,首先看到的就是“誠信為本”四個金色大字,看上去與一般的公司并無二致。可奇怪的是前臺坐著的不是年輕小姑娘而是個粗壯的大漢。如果按正規(guī)程序上前詢問,我知道肯定會被阻攔,所以干脆裝沒看見。徑直“偷著”往里走。哪知道大漢反應(yīng)卻很快,只見他飛身竄到面前把手一攔,“朋友,你找誰?”
見他滿臉橫肉,并沒有傳說中的“誠實憨厚”,我想他肯定不是熊本華。
“你是誰?”我故意裝得來頭不小,頗有點瞧不起地反問了一句。
“我姓賈,是負責(zé)為來客通報引路的。”
“我想找你們公司全面負責(zé)的法人總經(jīng)理。”
“你找他什么事情?”
“有些業(yè)務(wù)上的事情想與他談?wù)劇薄N铱刹荒軐嵲拰嵳f。
“我們老總不管業(yè)務(wù),他只管欠款問題。”他見我沒吭聲,又補充道:“不是熟人來找,都是欠款問題,你應(yīng)該也是吧。”他能一眼看出是來討債的,看樣子芙蓉公司欠了不少的債。我只好明說是來要債的。并給他看了法人委托書。
“他今天不在,但我可以幫你約好。你明天來吧。”口氣比剛才熱情多了,也沒有了警惕性。
別的公司遇到討債的都是推來躲去,他們反倒熱情主動。自認為見多識廣的我也不禁感到奇怪。
三
第二天一到芙蓉公司,那位賈經(jīng)理就帶我從大廳右門穿出,拐了幾個彎。來到一間裝飾豪華的大辦公室。據(jù)賈介紹,背對我們而坐、正在往窗外觀看的那個人,就是芙蓉公司的法人代表兼總經(jīng)理張大偉。
聽了賈的引見。張大偉緩緩轉(zhuǎn)過臉來——我正眼一看,身為大男人的我也差點驚嚇得叫出聲來!只見他從脖子到整個面部的皮膚都是被火燒后治療不善的慘狀,左耳卷曲,兩眼一條縫,鼻孔上翹,沒有鼻梁,嘴巴向右歪斜。左手為雞爪狀。真可以算得上是羅馬帝國的奧古斯都和《巴黎圣母院》中卡西莫多的疊加,只不過那兩位的丑是天生的,這位則是火燒的。
“你……好,我是張……大偉。”不繃緊所有的神經(jīng),絕對聽不清楚他說得含含糊糊的這幾個字。
墻上的企業(yè)執(zhí)照,法人代表這一欄確實是這個名字。我曾經(jīng)有許多討債的技巧和經(jīng)驗,可如今在這樣的一位“債務(wù)人”面前,還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但又不能不談。
“我是來拿深圳那批毛線衣褲貨款的。”我口氣強硬。沒有回旋余地。
“貨款……的事情……去找法院。”他仍舊慢條斯理,話說得很吃力,簡直答非所問。
就這一個回合,我就感覺到談不下去了。原來他們不躲討債人。是讓你陷進一個難纏的泥潭。我不能陷進去,轉(zhuǎn)身就要走。
“無論誰,與我們老總見面后不說好兩個條件是不能離開的。”姓賈的這時插話進來,態(tài)度強硬,將他龐大的身軀擋在了我的前面。
“那你說說。哪兩個條件?”干這一行,每天面對的都是挑戰(zhàn)。
“一,還談不談,下次在哪里談:二,留下你的房間電話號碼,我好聯(lián)系你。”
我想了想,抓起桌上的紙筆,寫下了電話號碼。
四
等了兩個晚上,平安無事。當(dāng)然只能是平安無事,因為我寫給他們的房間電話是省公安廳招待所的。雖然我不住那里,可他們一查。就不敢組織人來“招待”我了。
我必須弄清楚張大偉的情況。
我找到在這個城市的同學(xué)彭亮。又通過他找來在公安局刑警隊工作的他的弟弟。彭剛。
彭剛問明情況后說:“我只能協(xié)助你調(diào)查。”他認為還是先去一趟工商局,萬一那里還有個一箱半箱貨,問題不就好解決了。
我們一起到了工商局。走進市場管理處,一位三十幾歲的工商人員接待了我們。
“我是刑警隊的。想了解一下你們上次罰沒的那批毛線衣,還有沒有。”
工商局的許多事情都需要公安局配合,因此他聽說是公安局的,證件也沒有要彭剛出示,就說還有一箱,其他的都已經(jīng)處理了。
我向彭剛使了個顏色,“我老婆特別喜歡那種款式,你看能不能分一件出來。”他領(lǐng)會了我的意思。
“不行,黃處長特別打了招呼,說這一箱全是壞的,誰也不能動。”他看了我們一眼,怕我們不相信,“來,我打開你們看看。”
“哇,這么漂亮的毛衣,怎么會是壞的。”我們倆幾乎同時問道。
“看上去都是好的,你們拉一拉就知道了。”他隨手遞過來一件。彭剛一拉,毛線果然斷了,再一拉。竟然還有好幾根掉了出來,落在了辦公桌上。我靈機一動,趕緊說不好意思,把你的桌子弄臟了,一邊用手抓起桌上的斷毛線扔進垃圾簍。
走出工商局。我把一根沒有扔掉的毛線交給彭剛說,“這下得請你化驗一下。”
五
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果然有蹊蹺——毛線里含有硫酸。這顯然是人為的破壞。
如果所有的毛衣都這樣,工商局是不敢處理出去的。到底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我們來到工商局黃處長的辦公室,彭剛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告訴他,“你們處理的那批毛線衣是好的。”
“那怎么一拉就斷線了。”他不太相信。
我給他講了公安局的化驗結(jié)果,他才一臉駭然地說。“我還真不知道詳細情況,這個事是我們處一個叫曾光明的同志具體經(jīng)辦的,我去請他過來。”他著急地向隔壁辦公室走去。
曾光明進來了。我們雙方都愣了一下,他就是那天告訴我毛線衣賣光了的那位戴眼鏡的老同志。
“毛衣里的硫酸是你灑的吧。”估計黃處長已經(jīng)向他介紹了情況,曾光明一落座我就一針見血。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誰灑的。”曾光明若無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芙蓉公司就有人告訴我,那箱打包帶上拴有紅毛線的可以留作證據(jù),其余的就處理掉。”
“誰告訴你的?”
他支支吾吾不正面回答。
彭剛嚴厲地說,“不說那就到公安局去交代。”
“江德貴。”
“江德貴是誰?”
“芙蓉公司的負責(zé)人。”
離開工商局后,按照曾光明給的線索,我獨自一人向芙蓉公司趕去。
“曾老師,芙蓉公司的人說他們那里沒有江德貴這個人。”第二天剛上班我就給曾光明打電話,“請你定個地方,我們一起喝喝茶。” “我今天很忙……”
“不行,再忙也得出來,不然我就報警。”
一小時后,我們在茶館見了面。
“我只是替人追債,只要你幫個忙,讓芙蓉公司把貨款給我,我也就不管你與江德貴之間的一些貓膩了。如果拿不到貨款,我就只好請公安機關(guān)介入。”我不想再拐彎抹角。
曾光明知道,一旦公安機關(guān)介入,對他們來說將意味著什么。
“你真的拿錢走人,一了百了?”
我趕緊伸出右手握住他的右手說,“放心,我說話算數(shù)。”
“多個朋友多條財路。”我干脆以茶代酒。與他碰了個痛快。他見我豪爽真誠,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
我們坐上出租車去找江德貴。
在車上我忍不住問他:“江德貴怎么會和你成了鐵哥們兒。”
“他是我老婆姐夫的侄兒。”曾光明認我這個朋友了。防人之心一去,話匣子就打開了……
六
江德貴兩年前成立了一個貿(mào)易公司,一開始就沒想認真做生意,而是想用這個公司來騙人現(xiàn)貨。生意場上要白吃人家的貨也不是那么容易,江德貴除了很好地裝扮公司和自己外,還想了個“以利誘利”的損招。一般異地貿(mào)易都是5%的定金,最多也不會超過10%。他為了誘使別人上當(dāng),所有的生意都先付加%的定金,貨到后再進行部分的人為破壞。好的部分以“偽劣產(chǎn)品”交工商局,由工商局暗中處理給他的人,壞的就留作證據(jù)來應(yīng)付官司。為了做好這些手腳,他找到拐彎親戚曾光明,死纏活磨,加利益勾兌,將曾光明拉上了賊船。
我們來到芙蓉公司馬路對面的一個小茶樓,走進二樓的一個包房。與其說它是喝茶的,不如說它是辦公的更恰當(dāng),除了電腦復(fù)印機外,其他的辦公用品都有。從窗口望出去,芙蓉公司的情況清清楚楚。哦,他是在這里隱蔽辦公!
“你也不事先打個電話就來了。”江德貴抬頭見曾光明帶著一位陌生人進來,有些責(zé)備地說,那話里的意思是這里不可以隨便帶人來。
一坐下,曾光明就單刀直入:“那批毛線衣褲的余款都拿給這位周先生吧,他什么都知道了,公安局刑警隊還有熟人。”
江德貴盯住我看一陣,又思考了十幾分鐘,拿起電話:“給我準(zhǔn)備一張60萬的現(xiàn)金支票,明天要用。”
我輕輕吐了口氣……
晚上吃飯,一瓶燒酒快完的時候,他們就和我就成了鐵哥們兒。我故意吹捧江德貴:“你們這樣賺錢肯定又快又好。”
“那……當(dāng)然。”他滿嘴酒氣地說。
“萬一哪天翻了船,你不是得進去蹲幾年?”
“那不可能。”酒精開道,他向我吐出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
為了保護自己,江德貴找了個沒有工作的被嚴重?zé)齻臍埣踩耍退f好,他的工作就是應(yīng)付官司,平時啥事都不用干。一旦官司輸了,坐牢他就去。他也就是專門用來坐牢的法人代表!平時的月工資是1500,坐牢時每月工資5000。
喝下去的酒在我口里變得越來越苦,吞進胃里更是翻騰灼燒,感情刺激著我忍不住要揮起拳頭狠狠地揍眼前這個損人的混蛋,理智卻提醒著我收回客戶的貨款才是自己該做的事……
多年以來,我的身份既是私家偵探,又是討債人。工作在灰色地帶的我,比一般人更能接觸到商業(yè)社會中最陰暗和最邪惡的一面,早已習(xí)以為常。自認為見多識廣、見怪不驚,卻未曾想到,我竟然還會碰到這樣曲折離奇而又道德淪喪的騙局!
那一夜。我醉得一塌糊涂……
七
那些被騙的人與他們打官司,幾乎都是輸。他們沒有證據(jù)。江德貴又在法院里有朋友。
第二天,拿到現(xiàn)金支票的我正走在回賓館的路上,并沒有預(yù)期的興奮。
“你不能走。”四個中年男子擋住了我的去路。
難道是他們派來的人?我心里想,兩手做好了格斗的準(zhǔn)備。
“我們都是被芙蓉公司騙了的啊!”
(本文涉及人名、地名、公司名皆為化名)
編輯 范佳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