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電梯門緩緩合上,張文博終于松了一口氣。我操!會演戲的豈止只是演員。他這個總經理就像個頭牌名妓,一天到晚忙于迎來送往,生意場上乖氣生財,哪個都得罪不起。
轉身回到辦公室。已經快12點了。窗外,城市的夜色盡收眼底,街上車流稀疏下來,霓虹燈像瞌睡人的眼。他躺在沙發里,整理這一天的思路,一天只有這個時候,他才算放松下來,不會有人找,也不會有電話。他不急于回家,“飯在鍋里,我在床上”,如果有妻體貼如此,累死也值了,可他那個老婆啊,一想起來就叫人泄氣。
有天下班回家稍微早一點,老婆還沒睡,靠在床頭看書,她剛洗完澡。臉色紅撲撲的,頭發半干不濕披在肩上,空氣里散發著沐浴露的幽香。他忽然有了沖動,三把兩把洗完澡裸體過來,老婆卻皺眉說:“怎么總喜歡暴露你的短處?”
“試試!短處?”哪個男人聽到這話都會很不爽的。他窩著火又不好直接發作,報復性地把她按倒,半開玩笑半認真說:“老婆是匹馬。任我騎來任我打!”
這句話把老婆惹毛了,她做慣了千金大小姐,哪里受得了這個侮辱?她跟他動真格地廝打起來,罵他“鄉巴佬!總是霸王硬上弓!”然后穿條牛仔褲睡覺。
他性趣索然。她講究情調、玫瑰、紅酒、燈光、音樂,個把小時的前戲……老天,一次還可以。結婚十年的夫妻。怎么可能總是如此浪漫呵,在公司累個半死,回來只想放松,哪有精力玩這些調調?當老子是職業鴨子!他跟她不是一類人。她是豪門獨女,她的任務就是吃好、喝好、玩好,想上班就上,想不上就不上,覺著怎么過得幸福就怎么過。她的老爸非常疼她,老爺子在公司像螃蟹一樣橫著走,但在寶貝女兒面前就跟黃花魚一樣溜邊走。“拉拉,東京的櫻花快開了,想不想去玩?……拉拉,這個季節去法國很不錯,可以到普羅旺斯小住一陣。”老爺子是公司的董事長,平時不怒自威,惟在他女兒面前總是好脾氣地呵呵笑,有時候甚至疼惜得手足無措的樣子。
而他只是個上門女婿,只要有點辦法,天下幾個男人肯“倒插門”?入贅的代價包括孩子隨妻姓。聽從女方父母的安排,還有周遭異樣的目光。但“良禽擇木而棲”,靠自己的雙手打拼,那想起來太殘酷,10年后買車,20年后買房,一輩子就完了。入贅是他惟一的救命稻草,衣食足方知廉恥,何況。這畢竟是個新時代,也許這并不是什么問題。也許他根本是在引領風氣之先。
人生啊,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他想。清醒時他會自問,這哪是結婚,純粹是在做買賣:醉的時候覺得婚姻就是一次資源重組,小伙子的選擇很理性,富家女找到了學歷高、素質好的小伙子。大學生獲得了創業的資金,市場經濟時代。這叫雙贏。
老爺子的眼光沒有看錯,十年了,他把酒樓做成了餐飲集團。他身上有著非同凡人的毅力與魄力,每天起得比雞還早,睡得比貓頭鷹還晚,干的是驢馬活,吃的是豬狗食。出手之巧妙常令同行驚訝,幾年前又投資3億元打造了多功能商務休閑會所。
張文博從沙發里起身,這時已經是凌晨了,他伸了個懶腰。下樓,開車。回家。
他的坐駕是一輛新款奔馳。十年來。車子換了好幾輛,最初開一輛桑塔那,接著換了本田,后來又換成奧迪、寶馬、奔馳。事業越做越大,錢越賺越多,車也越換越豪華,還能怎么著呢?大家不都是如此在社會中“進化”?
有時候也會迷惘。然后呢?繼續“進化”下去?房子越換越大,大到無力打掃,再請菲傭,為了養房與雇菲傭,只好拼命工作,有家不能回,干脆在辦公室打地鋪。那么大房子有何意義?天天開車。以車代步,變得四體不勤。日漸臃腫,只好買個跑步機放在家里瘋跑。
忙的時候,想要休息;度假的時候,想到未來;窮的時候,渴望富有;生活安逸了,擔心結果不如預期:看明白了,后悔當初沒有下定決心;不屬于自己的,常常心存欲望,握在手里了,又懷念沒有以前的輕松。生命若不是現在,又是何時?
二
沉睡中的張文博掉進一個夢魘里,無法醒來。
周圍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他拼命往前跑,拐一個彎,前面豁然開朗。隱約可見木頭房子和樹木的輪廓,仿佛與世隔絕的人間仙境。然后他看到了陳靜!她站在那里沖他笑,他聽到從自己胸腔最底處發出來的聲音,充滿驚喜和眼淚。是你!小靜!
美夢正好,張文博突然被摔瓶子的聲音驚醒,睜眼一看,拉拉又在發脾氣。她坐在梳妝臺前,法國的、美國的,那些昂貴的化妝品扔了一地。張文博想發作,但他突然看到拉拉臉上醒目的雀斑,她的臉色也有些暗黃。當對脂粉的要求愈來愈挑剔時,這個女人就老了,他心一軟,自己幾曾愛過她?難道他沒有責任?十年來,鮮有時間陪她。做愛除非關燈,除非把她想像成陳靜,只有這樣他才能越戰越勇,一開燈就不行,分分鐘就完事了。
他走過去拍拍她,怎么了,拉拉?
臥室里掛著拉拉二十多歲時的一張照片,10寸的高跟鞋細得如一抹嘆息、金色的細帶子一直綁到小腿,整只腳掌好像跳芭蕾舞一般直豎起來,顯得雙腿分外修長,臀位和胸線提高起碼10個百分點,玉頸天鵝般微微傾起,而那張年輕朝氣的面孔,也因為知道自己美麗而驕傲起來。
十年而已,他的妻子真是老了,他在心里說:對不起,拉拉!
他想跟她談談心,安慰安慰她,但看看表,沒時間了,他要奔赴公司九點的會議。趕緊淋浴,刮須,挑好襯衣西服和領帶,全部整理妥當。拎著公文包開車出門。辦公室在商務會所頂層,他在那里每天工作超過12個小時。
會議,出差,財務報表,頭等艙和高級酒店的套房,他10年之中的生活由這些組成。如果有空閑寧可選擇躺在沙發看體育頻道,直到入睡。沒有休假,但成功帶來高高在上的感覺,帶來內心的無限滿足。
有時候他會想,自己所擁有的成功,也許只是一個命運的復制程序,不過就是虛擬電子游戲中的行為,拿到搶奪來的武器和暗器,單刀獨斗,以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直到游戲結束,屏幕上打出over,才知道了自己是誰。
每個人都在掙扎,而掙扎就是人性中僅存的那點智慧,當這點智慧沒有了,才知道質樸多么重要。十年過去了,他不僅沒有忘記陳靜,相反越來越想念她。
他跟她是高中同學,兩人考進同一所大學,畢業后租了間房子住下來,一室一廳的小房子,日子很艱難。但陳靜很開心,也很滿足,她把那個小家收拾得舒適而溫馨。
他記得那天晚上當陳靜端上來一盤豆腐的時候,他的眼睛潮濕了。他覺得愧對陳靜。但陳靜從不覺得苦。相反她覺得自己很富足。什么苦什么窮,她統統不放在心上。見他因工作煩惱時,她就勸他說,沒事的。阿文,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至于如何好起來,她卻從來不去考慮。而他是男人。他不能不去考慮。現實如此殘酷,公司效益一直不好,生活依然很窘迫。
然后有一天,他被董事長相中。
他想他是拒絕過的,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他生活在掙扎里。對于得與失,抉擇永遠是痛苦的。也許男人都喜歡挑戰吧,不是不愛陳靜,不是不在乎那段感情,而是生活讓他明白了還有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
他知道她一定恨他,一定流了很多淚。那些日子他不能讓自己想這些,一想就要瘋掉。結婚后,他曾給她匯過一筆錢,但很快就被她退了回來。她打電話給他,那是分手后唯一的一次通話,他因為愧疚而明顯有些緊張,陳靜則平靜得多,她說不要匯錢給我,你不欠我的,也請你不要再打擾我。
多年后的他終于明白,愛情是最公平的,當你背叛它的時候,也就被愛情拋棄了。生命里的兩個女人,一個都對不住。
三
張文博出差在外,晚上百無聊賴。但商務約會只會讓人更疲憊,寧可一個人到酒吧消磨時光。
有個美女朝他拋媚眼,美女的臉看起來只有25歲,但眼睛仿佛有52歲了。他曖昧地笑,也給她一個媚眼。怎么能不曖昧?如果內心不是蠢蠢欲動地期待發生點什么,跑到這里來干什么?不如在房間看體育頻道。美女給點陽光就燦爛,她大大方方走過來問:“我能坐這兒嗎?”
他做了個請的姿勢,與陌生人約會才有誘惑力,
“對有錢人,我有天生的敏感和嗅覺。大哥的身家應該在十億之上?”美女幽雅地點上一根細長的香煙,她的眼神那樣急功近利,甚至不擇手段,這令他想起他年輕的時候。但他沒想到她一開口就那么直白,現在的年輕人更了不得。
他微笑,不承認也不否認。盡顯成熟男人的深沉。
“我想請教大哥一個問題——怎樣才能嫁給你們這樣的有錢人?我是來誠心誠意請教的。為什么有些富豪的妻子看起來相貌平平?我見過有些女孩,長相如同白開水,毫無吸引人的地方,但她們卻能嫁入豪門。而酒吧里那些迷死人的美女卻運氣不佳?你們怎么決定誰能做妻子。誰只能做情人?”
“從生意人的角度來看,跟你結婚不是上策,你所說的其實是一筆簡單的“財”“貌”交易。但是,這里有個致命的問題,你的美貌會消逝,但我的錢卻不會無緣無故減少。事實上,我的收入很可能會逐年遞增,而你不可能一年比一年漂亮。
因此,從經濟學的角度講,我是增值資產,你是貶值資產。
用華爾街術語說,每筆交易都有一個倉位,跟你交往屬于“交易倉位”,一旦價值下跌就要立即拋售,而不宜長期持有——也就是你想要的婚姻。聽起來很殘忍,但對一件會加速貶值的物資,明智的選擇是租賃。而不是購入。那些有錢人,當然都不是傻瓜,因此我們只會跟你交往,但不會跟你結婚。你唯一的辦法是長腦子,這比碰到一個有錢的傻瓜的勝算要大。
一向信奉言多必失的他打開了話匣子,愛情、事業、人生,內心種種思考都說給了眼前的這個陌生人聽,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態,身邊最熟悉的人往往便成為了最陌生的人。仿佛只能了解他們的表象,卻從來都沒有辦法進入他們的內心。更不能袒露給同事,被手下了解你的生活弱點,了解你能力、高度、脾性,愛好,了解你的內心世界。那是非常危險的。所以他只能裝,成天面帶豬相,誰也搞不清他的深淺。
“你有過愛情嗎?”他問。
“愛情?”美女笑得蒼涼:“他說家里窮得只剩下倆瓦片當枕頭了。他把大的那塊讓給我——這種愛情還是算了吧。我怎么也不能在一個村子里混呀!就是混成村級名牌又有什么意思?”
“你得沖出亞洲走向世界,像中國足球似的?”他沒有跟她發生一夜情,談話的愉悅超過了一夜情本身,有些話,看似說給別人,其實說給自己。那么他自己呢?老爺子眼光“毒”啊,在他還是一支原始股的時候,就看準了他未采無限增值的可能。大家都在交易。你出賣青春,我出賣智力,出賣智力同時也搭上了青春,他覺得跟這個女孩同是天涯淪落人。
他說不清楚怎么回事,就是特別愿意教她。“你要做個好女人,好女人能夠幫助男人提升。帶他摸索靈魂的另一個層面,替他打開一扇門,看到別處的天地。他因此而更喜歡那個新的被發掘的自己,被一雙聰慧的手雕琢,有了高貴的線務,他獲得改造。美女也要修煉啊,你修煉到這個層次,運氣不特別差的話,嫁給有錢人沒問題。”他像個話癆一樣,又像個體貼的哥哥:“你這樣的美女把花花公子勾上手并不費事,但要把他保住卻并不容易。其實世間道理都是一樣的,能夠當上什么官并不是什么大本事,當了官能夠平安地退休才算本事大。能夠搞到昧心錢算不了什么大本事,把錢洗干凈。不被別人揪住把柄才能說明你的真功夫,連經濟也講究軟著陸,硬著陸的經濟是要崩盤的。”
美女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崇拜得五體投地的樣子,這種崇拜的眼神令他想起他的小靜。他的心又開始觸痛,愛情,只是虛空,只是捕風。
一個月后,張文博有天晚上突然想起這個女孩。不知她在干什么呢?他想起她說過瓦片當枕頭的故事,不覺莞爾,又非常感動,人啊。總是犯愚蠢的錯誤,自家寶藏不知道,卻喜歡滿世界里苦苦追求。他想開個玩笑,用另外一個手機給她發了條短信:如果只有一碗粥,你先喝半碗,剩下的半碗,我放在懷里給你保溫……
幾分鐘后。她回了一條短信:你是誰介紹的?一次四百,包夜七百。
張文博吃了一驚!他點上一根煙,裊裊煙霧中,他想起了自己,自己身邊的那些人,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
而他自己的人生,是他擁有財富,還是被財富所擁有呢?
他想起讀過的一首詩: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們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風景
然后再下來
編輯 王方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