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28日凌晨2時許,河北唐山抗震紀念碑廣場上早已經人頭攢動,除了那些悼亡逝者的大地震幸存者之外,來自全國各地的上千名新聞記者也參與了這次盛大的民間獻祭活動。是時,暑熱中難得一絲清涼,而游走在慘痛歷史與鮮活現實之間的悲情,讓廣場上的每一個人都面容凝重。在民間,唐山的大街小巷,仍有數不清的市民自發在路邊燒紙祭靈,裊裊煙霧中,整座城市都沉浸在無邊無際的傷痛之中。
30年前的1976年7月28日,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讓一座聞名全國的重工業城市瞬間夷為平地;24萬人的生命作為一個悲哀的人群,整體消失了;更有不計其數的人還要在情感的傷痛之外,承受身體創傷的痛楚。其情其景的傷懷動容,漫長年月的錐心思念,難以一一盡述。為了不該忘卻的紀念,也為了今日之人的前行,在唐山大地震30周年的日子里,《燕趙都市報》進行了一次時間持續三個月、總版數超過150個版面的大型策劃報道:《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祭》。
整個策劃既做到了視野開闊、大氣磅礴;也做到了關注平民、以情感人,從其產生的良好社會效果看,應該說,這是一次重大歷史事件紀念報道的成功的媒體策劃。
還原慘痛歷史的真實情狀
唐山大地震過去已經整整30周年了,30年來,關于這次大地震的報道幾乎年年都有;而多年來,迭加于大地震之上的意義也越來越豐富、牽動各方情緒的層面也比較多,這樣,報紙的紀念報道面臨一次嚴峻的考驗。為此,《燕趙都市報》經過認真籌劃、反復研討,決定主要進行兩個向度的深層挖掘,在歷史和現實之間尋找契合點,確定報紙的傳播亮點。
一個向度,還原歷史,再現當年災難來臨時城市的真實情狀。在這種追溯中,我們設計了幾個專題、專欄以及特刊,按照既定的報道節奏漸次推出。
①專題:“尋找30年前的舊跡”。循地震當時的城市地標,尋找當下的新城市地標,以新舊照片、歷史見證人的敘述展現歷史變遷。我們認為,而今存留的寥寥幾處以標本形態存在的地震遺址,實在是唐山最為寶貴的物質和精神財富。它是丑陋的,它又是神采飛揚的;它是沉默的,它又是蘊藉無窮的;它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混凝土鋼筋廢棄物,它又是唐山民眾雖經歷百般揉折猶不氣餒的象征物。
所謂大音稀聲、大象無形。人們通過這些殘缺的建筑,得以深入到彼時受難者的心靈,悉心體察他們的悲苦和上進。這些年來,唐山從一片廢墟瓦礫中崛起,世人多津津樂道于其震驚世界的成就,殊不知,這些成就的取得正是源于一種正視災難的精神氣質……地震毀掉了他們的家園,也毀掉了他們寄托在家園之上的夢想。但正所謂希望從絕望處升起,這些普通人篳路藍縷不辭辛苦的努力,讓一個新唐山展現在世人面前。
②專欄:“唐山大地震30年祭之民間記憶”。通過地震當事人的口述實錄,還原歷史面目,強調親歷性、個體性和粗礪的質感。比如一個叫做王子蘭的老大姐回憶自己廢墟下8天7夜的經歷時,她這樣說:“我聽見了瀕死者最后的長吁聲:哼——哼,沒了。再哼,再沒了。”她說“不斷聽到周圍被壓住的人一點點死去。從大聲喊救命,到救命聲越來越微弱,最后就是長長吁一聲,那口氣,就散了?!?/p>
這樣平和的敘述,以及蘊涵在敘述中的毛茸茸的質感,沒有身歷那場大災難者,大概很難真正領悟得到。而我們的“民間記憶”專欄也因為這種原汁原味的真實,吸引來大批親歷者的來信來訪,他們向我們打開了封閉了多年的慘痛記憶,也為讀者留下了彌足珍貴的“口述歷史”。
③專題:“唐山大地震30周年祭之人物影像”。陸續訪問了抗震救災高層指揮者萬海峰、遲浩田、肖寒;記錄大地震真實情狀的作家錢鋼、關仁山;謀劃新唐山建設的建筑專家吳良鏞;抗震救災時的地震工作者王運啟等知名人物。這些有影響力的人物的敘述,同樣是反映那場災難原真性的權威敘述,讀者可以通過這些敘述,對當時各行各業乃至整個國家可歌可泣的救災重建歷程有一個整體性的了解。
2006年6月26日,遲浩田上將在接受本報記者專訪時,表達了對唐山人民的深深惦念。時光雖然已經過去30年了,這位當年的抗震救災副總指揮仍能清楚地記得唐山的一條街道、一個村莊,一位從廢墟上扒出來的傷員。
1976年7月29日,時任北京軍區副政委的遲浩田率部馳援唐山,與先期到達的河北省委領導、北京軍區領導,共同組織了已經淪為廢墟的唐山抗震救災工作。遲浩田上將給予災難中的唐山人民極高的評價,他說,在慘烈的自然災害面前,唐山人民沒有被壓垮,死了那么多人,沒有流淚,也沒有大喊大叫,他們把巨大的悲痛留在心底,自救互救,與災難進行著不屈的抗爭。從廢墟中死里逃生的人,有三分之一以上是在部隊到達之前靠自救和互救脫離險境的。遲浩田上將說,唐山人民這種不畏艱險、頑強不屈的意志是中華民族的縮影。通過大地震,我們才真正認識了唐山人。
④特刊:《為了不該忘卻的紀念》。2006年7月22日,《燕趙都市報》以40個版面的特刊,全景式展示了那一段歷史:記錄災難本身;謳歌人性人情;贊美醫護人員、人民解放軍;感恩全國人民;展示新唐山的高速發展和“軟實力”;反思如今對于大地震祭祀的隔膜等等。特刊以震殤、拯救、赴難、悲慟、心祭、震旦為分單元,記錄真切,細節驚心,大開大闔,氣勢磅礴。是飽含著情感的歷史記憶,而不是在新的歷史制高點上的指責挑剔。
發掘人情人性的現代價值
另一個向度,立足眼下,充分展示人情人性的現代價值。
歷史資料顯示,地震發生后,14余萬解放軍官兵緊急動員,奔赴地震廢墟進行搜索救援;全國各地5萬名醫護人員和干部群眾緊急集中,以救死扶傷和運送救災物資;10萬名危重傷員通過專機、專列緊急疏散,轉移到外省外市治療,包括吉林、山西、山東、陜西、河南、湖北、江蘇、安徽、浙江、上海等11個省市以及北京、天津和石家莊等地。一方親人有難,八方親人支援。今天的唐山大地震紀念碑的八個立面,銘記下那些來自四面八方曾經的救助。
30年過去了,唐山人有濃濃的謝意和恩情需要傾訴。原本素昧平生的人在災難面前結下了深深的情誼,不是親人、勝似親人。30年的時光,可能使當初生動的親情變得內斂和沉默,但不足以抹滅這種親情,親情的種子超出了地震所在地的范圍,播撒在神州大地;30年的距離可以讓音信變得稀少疏遠,但同時也在加厚記憶和情感的深度,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醞釀得醇香深厚。
為此,2006年6月21日,《燕趙都市報》攜手新浪網,聯合全國各省市14家主流都市報,在全國范圍內發起“唐山尋親———尋找30年前廢墟上的感動”大型媒體行動,尋找30年前曾經給予災難中的唐山人民無私援助的親人、親情。這些媒體分別是《山西晚報》《楚天都市報》《城市晚報》《齊魯晚報》《今晚報》《遼沈晚報》《生活報》《華商報》《北京晚報》《東方早報》《新安晚報》《錢江晚報》《半島都市報》《現代快報》等,各合作媒體紛紛開辟專欄,發掘因大地震而結下的兩地情緣。新浪網也辟出專區、發出尋親帖,并在第一時間滾動報道。
一時間,一個以唐山為中心,發散到四面八方的感恩旅程在社會上爆發出來?!案卸鞯奶粕健背闪嗣襟w的高頻詞,“唐山的感恩”也情動中國。山西、山東、陜西分別組織了尋親團回訪唐山,在兩地掀起了尋親與感恩的高潮。在《華商報》組織下,陜西當年第一支奔赴唐山救災的醫療隊及當年犧牲在唐山的建設者親屬,甚至包下專機重回唐山,當兩地都是白發人的尋親者會面的那一瞬間,真情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
此次尋親報道還較好嘗試了報紙與網絡的良性互動。除了網絡上的尋親專區外,我們還組織尋親者與當年救援的解放軍親人做客新浪嘉賓聊天室,與廣大網友面對面交流。7月21日15時,《燕趙都市報》《想念從廢墟里扒出來的師生》一文中的老班長張銀生與王兆敏(原文為王超老師)、夏萍在北京實現了30年來的首次重逢。當日,《燕趙都市報》一位副總、相關記者與3人共同做客新浪嘉賓聊天室,與廣大網友進行面對面交流。
關于“尋親”策劃的思想背景,我們認為,在建設新唐山的語境下,這樣一種感恩,正是當下唐山最具競爭力的核心價值,也是新時代唐山的新人文精神的表現:猝臨大難,頑強求生;面對廢墟,不屈不撓;受人滴水,涌泉相報。這種感恩的記憶不僅僅是政府層面的,同樣也來自民間;不僅僅是一座城市的宏大敘事,同樣也是這座城市市民的個體記憶。但有機緣巧合,即蓬勃展現。
這樣的新聞事件不勝枚舉:2006年6月3日,8位參與“騎行萬里謝恩”的唐山大地震幸存者,在武漢受到武漢市民熱情的回應。而在此前,一個名叫張曉東的唐山小伙也曾單車南下河南洛陽,向地震時熱情救助過唐山人民的洛陽人民深情謝恩。
“唐山尋親”在一個廣闊的時空層面實現了媒體互動、報網聯動、城市共鳴,營造出一個聲勢浩大的尋親浪潮,在社會上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市民,他們可能每日辛勞奔波在謀生的途路上,他們也可能對于整個唐山的發展缺乏足夠的了解。但是,他們依然試圖以自身的微弱的舉動,詮釋一個城市對于那場災難的理解,表達一個城市最底層人民對于援助者的深情。
塑造新唐山新人文精神
任何大的災難,最終還是落到一個個的生命個體之上。鮮活的、強壯的,還是勉力維持的,都是真實的存在,都將直接承受災難帶來的身體傷害和心靈傷害。一瞬間的天塌地陷,注定會留下長久的殘害余波。盡管經過了30年的歲月淘洗,陰影很難完全散盡。
——這只是問題的一端,或者說,災難的悲欣交集中之“大悲”。“大悲”之外,更有無盡的欣慰在醞釀、生發。人性美的閃光,自救與互救……災難的戕害不可抗拒,而人與人的相互救助、相濡以沫,殊為難能可貴。
城自為戰、戶自為戰、人自為戰,這樣“全民戰爭”的話語用在唐山大地震震后人們的自救互救上,是非常貼切的。而所有這些抗爭的核心,則是人性的偉力。當地震甫定,正常的社會秩序尚未修復的時候,人性中邪惡的一部分能量確有釋放,但很快就被正義的力量抑制。而正義力量的來源,就是根植于最廣大人民群眾心中的是非對錯、道德評判。當時人們表現出來的互救意識、集體觀念、先人后己,即使在多年以后依然令人動容。
《燕趙都市報》的唐山大地震30周年祭的報道,在還原歷史真相、挖掘人情人性上用功甚勤,這種努力當然在某種程度上做到了情動中國,但同樣也有助于塑造新唐山的核心價值,或曰新人文精神。
曾寫作報告文學《唐山大地震》的記者錢鋼在地震紀念日前夕來唐山簽名售書時,盛贊唐山人直面災難時的淡定和從容。他說:“……地震對我個人來說,深層次的認識是不能忘記唐山人的鎮定、從容、舉重若輕和強大的忍耐力?!薄皬臑碾y中走過的唐山人是一個特殊群體,他們有他們的核心價值,他們有他們的精神風范?!薄啊覀兿M粕侥軌蛘湎ё约旱臍v史和核心價值,以自己歷史里面蘊藏的核心價值作為自己軟力量的根源,那唐山就一定是不同于其他城市的一座城市。”
當然,尋找感動、發掘親情、還原歷史慘痛的同時,我們也適當注入一些思考和追問。盡管這些思考和追問沒有其他報那么火藥味十足,但我們認為,這樣做一樣是有著充足的情和理的依據的。在“人物影像”專題,我們采訪了中國著名的建筑學家、城市規劃專家吳良鏞,在1976年,吳良鏞一樣見證了災難。借助吳良鏞的敘述,我們對唐山的歷史、現實的城市規劃進行了深刻反思。
在特刊中,我們批評了唐山沒有保存好大地震廢墟的做法(《假如留下了大片地震廢墟》),地震實物以其物理的存在,無言地詮釋了諸多精神層面的東西,所謂大愛無言、大象無形。人們通過這些殘缺的建筑,得以深入到彼時受難者的心靈,悉心體察他們的悲苦和上進。一位“老開灤”曾告訴《燕趙都市報》記者,地震資源屬于唐山獨一無二的核心資源,同樣,蘊藏在民眾中間的人的精神更是值得發掘的文化資源。現在,唐山的震后殘垣已被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取代,與中國任何一個城市的居民一樣,唐山人也在為生計忙碌。但是,每當面對僅存的地震遺址,唐山人能無感懷乎?
如此,我們認為,我們確實找到了開啟唐山這座城市歷史記憶的密碼。
(作者李炳庠系河北日報報業集團副總編輯、《燕趙都市報》總編輯;作者胡印斌系《燕趙都市報》燕趙新聞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