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建雄先生目前主持一項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報業集團核心競爭力與改革創新問題研究”, 出于課題研究的需要,他與課題組成員對全國多家黨報及報業集團進行了廣泛深入地調研,并通過對社長、總編等一線工作者的深度訪談,獲取了大量黨報改革創新的第一手資料。由于中國社會東西部經濟文化發展的不平衡,使得不同區域的傳媒生態存在較大的差異,而生存于其間的黨報和報業集團也出現了巨大反差,東部發達地區黨報工作者取得的驕人業績固然令人歡欣鼓舞,而西北部欠發達地區黨報工作者在艱難條件下的那份堅持,同樣令人肅然起敬。本期特推出的不同區域的兩家黨報改革創新訪談錄(《廣州日報》和《甘肅日報》)就頗具代表性。我們衷心地期待,在經濟、政治、文化諸方面條件都比較優越的東部發達地區,黨報及其報業集團能夠不辱使命,加快改革創新的步伐;而西部欠發達地區的黨報工作者則能夠進一步解放思想,大膽探索,共創中國報業的輝煌明天!
采訪人:曾建雄,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導;
被訪人:廣州日報報業集團社長戴玉慶;
訪談時間、地點:2007年6月21日,《廣州日報》社長辦公室;
錄音整理: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車琳
一、《廣州日報》走市場化道路,但核心內容還是黨報
曾建雄(以下簡稱“曾”):有一些人認為,《廣州日報》雖然名義上還是黨報,實際上已經市場化了,是一張市民報,從辦報內容來看,似乎跟都市報沒有什么區別。您怎樣看待這個問題?
戴玉慶(以下簡稱“戴”):我認為是不是黨報,首先不能有一個成見,不能用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70年代形成的一個觀念來判斷它是不是黨報。作為黨報,《廣州日報》從根本上還是保留著黨報的特性,而且保留得很好。因為從它的頭版即要聞版來看,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還有中央國務院的一些重要的工作思想、指導方針,盡管沒有展開地去報道,但是在要點上還是報道得好的,不僅是點到為止,而且是突出重點地報道。只不過不會像傳統的報紙那樣,對指導性的新聞采取連篇累牘的方式全文地刊登。我們會有一些技巧,就是用大標題和關鍵詞的摘要形式,以及把導語和部分重要的內容等放在頭版,然后采取轉版的方式。因為你不可能把頭版全都放上這些硬性稿件,一般讀者都不會接受,因為那跟文件的形式差不多了。
曾:也就是說,《廣州日報》的核心內容還是黨報。
戴:不僅核心內容,還有編輯的指導思想都不一樣。我們新聞取材的總的尺度和標準,首先是政經這一塊,還是嚴格地以黨委和政府的方針政策作為取舍,但僅此而已,你不可能把這種取舍的標準擴大到所有的新聞。黨委現在要求和諧社會、和諧發展,你怎么能去報道什么九江大橋被撞啊,報道這些屬于負面,或者說不主張重點報道的側面,我認為那是用一種老的尺度來衡量新的現實,這就跟刻舟求劍的道理是一樣的,應該與時俱進地進行調整,這是第一個不一樣的地方。
曾:黨報又該如何發揮最大作用?
戴:從前提和實際運作來說,《廣州日報》都沒有放棄黨委機關報的責任,我們還是很鮮明地堅持黨報立場,但是我們希望在市場接受的范圍內,使黨委機關報發揮最大的作用。
你說我的報紙辦得很好,我的報紙既體現了黨委的意圖,又體現了人民群眾的意愿,滿足了讀者,光是說這些沒用,關鍵看市場接受不接受。如果市場接受了你,既然你的辦報立場是黨委的立場,那也就是說群眾基本接受了黨委需要宣傳的某些觀念,同時呢,他又接受了你辦報的理念,包括大量的民生內容、現代的新聞價值觀等。
曾:可讀性比較差。
戴:是啊,你這個東西又不好改啊,因為都是那種原則性和政策性很強的文件,你必須原文照錄,標題都不太好改,因為政策性很強,你改了以后就影響理解。你搞那么一次,市場的反應還不大,你接著兩三天這樣,報紙零售量就往下落。所以我們就搞了這個封面導讀版。從去年九月份開始搞,到現在應該說十幾個月了,每個月發行量都是遞增。從去年到現在,《廣州日報》實際的日均有效發行量,是增加了15份,每天都是這樣,平均數。這15份是一個非常有效的發行量。這是按平均數算,就是把總共增加的份數除以天數。而且現在加速度增長的趨勢非常好,我剛才講了,今天的銷售量就比昨天增加了兩萬份。而且現在平面媒體已經在被新媒體沖擊,而養成了一種平心靜氣的閱讀習慣的青年人又比較少,這是社會轉型的特定時代。國外的同行,包括日本的同行,都在發愁自己的發行量上不去,第一位是發愁自己的發行量,第二位才是發愁廣告,因為廣告是依附于發行量的。我調來以后,幾乎每個月、每個星期都在研究改版,都在研究改進內容,包括推進品牌的建設,《廣州日報》的發行就在穩步上升。而且年輕讀者越來越多,最近零售上升的多數是過去不看報的。
二、沒有市場,黨報的喉舌功能難發揮
曾:你怎么知道是年輕讀者?
戴:我們抽樣。我們每個月都花很多錢請調查公司給我們調查,雖然《廣州日報》目前的利潤情況很好,但在建設方面我們舍得投入,這不是一般報紙能夠做得到的。因為我很清楚,要是我讓我自己的員工去做調查,他肯定回來跟我說好話,是吧?我讓不同部門的人去調查,不同部門都說自己的部門好,指責協作的那一方不到位,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寧愿花錢,到外面請跟報社完全沒關系的人來調查。每次調查都得花不少錢,大概一個小規模的調查得花二三十萬元。去年我們用于調研咨詢的費用就是好幾百萬元,超過五百萬元。花來的效果就是發行量的上升,而且我們發行量上升連帶的是成本要增加。從去年到現在,發行量增加那么多,我們實際增加的成本已經超過一個億。
曾:如果沒有市場,沒有消費者的認同,黨報的喉舌功能也難以發揮。
戴:這個道理是最簡單的,其實大家都清楚。所以我們這代人如果真的要對社會負責任的話,應該好好地反思,從哲學上、從思想上、從一種思想體系上去好好反思。因此我覺得從大問題上來說,首先把標準搞清楚,然后再談什么是黨報,什么不是黨報。
曾:更新黨報的辦報理念,突破一些條條框框,走出一條市場經濟條件下黨報發展的新路子,這實際上就是黨報的改革創新,而且我認為是全方位的改革創新。從1996年報業集團成立到現在11年,《廣州日報》探索的道路,從實踐看來還是比較成功,業界學界大家都認同這一點。但有人評價說《廣州日報》這種發展路徑有它的特殊性,就是說國內的其它黨報難以模仿、不可復制,你認為這種評價是不是有道理?
戴:我認為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也要有分析地看待這個問題。一方面是我們所處的地域,嶺南文化的特色,它具有一種包容性,近代史上許多知名的革新式的人物和國民革命式的人物,大都出在這個地區,這個地域的文化確實有它的特色。所以辦報紙發表一些新的觀點,或者不用那么拘泥于傳統觀念,可以稍微放開一點,高層領導和社會環境都不會過多地來指責你。這給了我們相對于其它地區比較寬松的一個文化氛圍。但同時有另一個方面,我認為內地的報人過于拘謹,不敢創新,就是受制于一種傳統體制,拘泥于固有的思想,這成為一種文化上的基因了,做什么事自己腦子里實際上總是有框框,不敢突破。總是認為如果突破了框框,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么?
曾:思想觀念不能與時俱進,必然會落后于發展變化的時代。
戴:必然會落后,而且你不能變化地看待問題。但是反過來,如果一點兒都沒有政治觀念,只要好看,覺得他是個人物,管他說什么都無所謂,只要能采訪上就登。那你肯定不對,你這樣辦報去辦一張同仁報可以,辦黨報絕對不行。比如說,處理重大的政治案件的時候,你就不能用太書生氣的方法去處理,但這些東西,你爛熟于胸以后,你總能找到辦法,妥善地去解決它。
三、黨報領導要有改革創新意識
曾:我上次去《深圳特區報》做訪談,老社長吳松營也提到這個問題,他說這是一種責任感,是一種報人特別是作為黨報的負責人,所應該具有的一種責任感。
戴:對,應該有這種責任感,而且不是拿黨的事業和個人的前途去做賭注。但你有一個目標,我要解決問題,而不是坐以待斃。我們新聞界的領導,如果普遍地都有這種思想,我們新聞事業、黨報的事業肯定會發展,而且從中央到地方,各級黨委政府,都不會說承受不了。
曾:黨報的領導要有改革創新意識。
戴:對,要有這種意識。而且黨委在處理一些問題的時候,能不能給這種有創新意識、總體來說是聽黨的招呼的同志,在他們犯了一點小錯誤的時候,減點壓,寬容他們、保護他們,當然要批評、要教育,但最終不是采取一種異己分子的態度把他們清除出去。我覺得這些年我們黨、我們中央,在這方面做得越來越好,倒是報人自己的惰性非常大。所以在這個問題上,真的不應該把責任都推給黨委和政府,好像是他們的清規戒律太多,這就太片面了。
曾:機遇總是青睞有準備的頭腦。
戴:機遇總是有的!就看你是不是想做。現在廣州報業市場上,《廣州日報》雖然做了第一,而且已經好多年了,但在這個地區你也不能保證你永遠是第一,別人也在進步。但你可以把你十幾年積累的財富、隊伍這些資源優勢,按我剛才所講的,用不斷進步的理念,不斷調整它,不斷帶動這個隊伍,始終朝著進步的方向去追求。你有了這種企業文化,你根本就不怕。我可以一天都不接一個電話,但是團隊它還是在走,沒問題的。因為重要的會議上、重要的稿件處理上,我會把我想的東西,跟大家交流交流,成為共同的一種意識。我覺得這一點上,《廣州日報》不過是占了前十幾年的先機,現在的后來者,如果能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根據自己的財力、隊伍的特點,有意識地灌輸一種非常好的團隊精神,不斷有所追求的理想,同時又愛護大家,給大家應有的物質利益和精神上的獎勵,暫時落后的團隊完全有可能后發制人。沒有搶占市場的先機,發展的難度當然會更大些,但總還有機會的。
曾:盡量營造一個好的氛圍,鼓勵員工去創新,你們有沒有一些比較具體的措施?
戴:我們因為單位大,內部編有報紙,像全集團有張《廣州報人》報,這也是我們宣傳企業文化的一個載體。像我們的印務中心也比較大,印務中心自己還有一份報紙、小刊物,他們一個月出一期,發行公司也有一個小刊物,他們兩個禮拜出一期。這些載體都是張揚我們的企業文化、形成企業凝聚力的陣地,我本人也非常重視。雖然這個東西并不拿到外面發行,又不賣錢,但我覺得作用是特別特別大。你把社長、總編自己的想法怎么變成每個時期工作中的一種指導,而且這種指導是人性化的,是把同事當做自己的一個寶貴財富,是整個集團的最寶貴的人力財富。
曾:現在國內的報業集團,比較普遍的現象是一報獨大,有很多報業集團是子報獨大,但是,《廣州日報》正好相反,是主報即黨報獨大。因為我看了一下你們公開的數據,包括我們了解的情況,廣州日報報業集團的主報,就是《廣州日報》,去年一年營業額就是18億元,利潤是兩億五千萬元。
戴:稅后利潤兩億五千萬元,稅前利潤接近四個億。
曾:所以盈利大頭很明顯就集中在《廣州日報》,占70%以上。這種格局的形成是刻意為之還是身不由己、順其自然?
戴:盡管我調來時間還不到兩年,但通過這段時間工作,起碼從我自己來說,多少有點刻意。因為我比較認同和追求的是,一個城市里面有一份相當主流的報紙,而且被市民和官方都認可的、發行量極高的主流報紙。我對發行量的要求也是要在市民的人口里占15%的比重。廣州市有一千萬人口,它的發行量至少應該是150萬以上,而且是實打實的那種,不含水分。比如市區人口是700萬,必須有105萬份的發行量,必須達到這個數。
曾:在媒介經濟理論中有這樣一種說法,在區域報業市場上做老大,它肯定比老二收入多得多。因為廣告商會首選它。但是從另一個角度,就是從報業集團整個結構上來看,其經營的風險也比較大。因為你一報獨大,但你也許不會總做老大,萬一有一天市場不景氣或是老大不行了,那整個報業集團不就跨了?
戴:如果你真的連這個日報都做衰了的話,那我覺得你做任何一家報紙都取代不了它,除非再辦一張日報。因為就一個地區的報紙來說,你不做日報的話,不會有最大的盈利,只有做日報。做一個行業類的報紙,做一個周刊的話,十幾個人辦一張報紙,一年純利潤能夠有一千萬以上就相當不錯了,人均成本都很低的,但你要靠這些小舢板來彌補一個大廈的作用,那你在產業結構上就是一個錯誤決策。現時代的經濟都一樣,像汽車業在整個廣州工業中就起到支柱作用,你把汽車工業砍掉的話,你要用多少年、多少個小企業才能形成這么大一個規模,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必須有一個骨干企業存在。即便說《廣州日報》有一些風吹草動,我覺得崩潰是不可能的,除非大家都不想做了。我們自己出問題,如果不是自己出問題,那一般不大會。但是會被別人追上來,會感到很大的壓力,會在你追我趕中相互借鑒、共同進步,那倒是很好。我覺得最理想就是這個狀態,比一個地區沒有競爭者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