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家族的解放戰(zhàn)爭史

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農(nóng)民，因生逢戰(zhàn)亂，年關(guān)將至的時候成為支前大軍中的一員，他的經(jīng)歷，展示了一副戰(zhàn)爭片里難得一見的歷史場景。

1945年國共戰(zhàn)事初起的時候，我姥爺他們村的人采取了習慣性的逃避行動，叫“跑反”。“ 跑”是走避的意思，

“反”指戰(zhàn)亂。

對皖西北的農(nóng)村來說，用“跑”來應(yīng)對動蕩是有歷史的。我姥爺?shù)臓敔敭斈昃徒?jīng)歷過“跑捻子”。一個有意思的巧合是，當年捻軍大規(guī)模活動的皖北、蘇北、豫東和魯西南，也正是淮海大戰(zhàn)的戰(zhàn)場。

壯丁

我姥爺那年40出頭，所在的村莊是安徽省太和縣治下的岔王寨。我大姨父（那時還不是）十七八歲，住在鄰近的毛家莊。

一開始是國民黨軍往北打，沿途拉壯丁。方圓幾里的青壯年都跑光了，剩些老幼婦孺守在家里。據(jù)我姥姥講，普通的國民黨兵大多也是農(nóng)村孩子，沒有怎么難為老百姓，有的還主動替老百姓挑水、推磨什么的。

我大姨父當時正趕上打擺子，高燒不退，沒能跟別人一起跑。家里人就把他藏在床底下，后來他發(fā)燒口渴得厲害，爬出來到院子里找水喝，就被拉了壯丁，一路走到河北。

拉他當壯丁的是國民黨高樹勛部，后來到了河北邯鄲就起義了。不過當時隊伍里的壯丁顯然沒有意識到未來會走向光明的前途，頗有不少思鄉(xiāng)難耐中途開小差的。

逃跑未遂的壯丁下場一般是被槍斃。有次，我大姨父所在的營也跑了兩個壯丁，后來被抓回來，眼看要被槍斃。該營營長的老婆是農(nóng)村人，于心不忍，又不好自己出面勸，就對當?shù)匕傩照f：“你們出面去攔，肯定攔得下。”于是當?shù)剞r(nóng)民就成群結(jié)隊去跟營長求情，果然奏效。后來營長就把壯丁都用繩拴起來排成一條縱隊走。據(jù)大姨父說，有的走著走著睡著了，就走出隊伍了，結(jié)果被營長一槍給斃了。從那以后，大姨父所在的營，再沒發(fā)生過壯丁逃跑的事情。

南下

起義后不久，高樹勛被接到延安去了，部隊則很快被打散編入各支解放軍。大姨父被分到劉鄧大軍，一路跟著往南打。和大姨父一起分去的幾個原國民黨兵主要負責背送給養(yǎng)，包括糧食、銀元，位置在整個大軍的末尾。

仗打得很激烈。據(jù)我大姨父說，有好幾次國民黨追兵距離他們不過百十來米，子彈嗖嗖的，把糧袋子、錢袋子都打破了，銀元嘩啦嘩啦往下掉，但也不敢把袋子扔掉，只能硬著頭皮扛著往前跑。大姨父后來一直保留著幾塊被子彈打穿的銀元作紀念。看到這樣的銀元，才能充分理解什么叫死里逃生。

后來我大姨父跟一個大個子解放軍成了哥們兒，那人喜歡抽煙，我大姨父擅長卷煙，后來兩人商定，他替我大姨父扛給養(yǎng)，我大姨父給他卷煙抽。這下大姨父的日子好過多了。

部隊一路上減員很多，急需補充兵員。與國民黨拉壯丁不同，解放軍主要靠說服動員為主，一遍不行，就兩遍、三遍做工作，有時甚至會通宵達旦，直到征兵對象同意為止。

當時沿途村莊也有一些國民黨的保甲長頗有先見之明，主動投奔到革命隊伍里來，解放后轉(zhuǎn)業(yè)大都官至縣長一級。不過，這之中也有些人后來在“文革”中被打成“投機革命分子”。

大軍過后留下的權(quán)力真空，頗令一些人蠢蠢欲動，有些地方，包括我姥爺?shù)拇遄釉趦?nèi)，玩起了“聯(lián)防”之類的把戲。后來劉鄧大軍殺回來后，這些企圖把持地方的勢力基本上都被鎮(zhèn)壓了。

大戰(zhàn)

大姨父所在的劉鄧大軍在大別山區(qū)休整的時候，中原戰(zhàn)局發(fā)生了急劇的變化。

蘇北的粟裕兵團對國民黨的黃伯韜兵團發(fā)起圍攻，為了給黃伯韜解圍，蔣介石命令黃維兵團從河南的確山縣順淮河沿線往東打。當年我二伯父在確山附近的礦上做工，對此印象頗深——黃兵團清一色美式裝備，軍容嚴整，向東開拔的時候掀起滾滾狼煙。

黃維兵團出動后，劉鄧大軍便如猛虎般從大別山上下來，一路追擊而來，最后在皖北宿縣附近與已殲滅黃伯韜兵團的粟裕大軍會合。

據(jù)大姨父說，當時劉鄧大軍唯一的擔心是武漢的白崇禧兵團傾巢出動，尾追他們而來，若黃維兵團再殺個回馬槍，就難辦了。好在國民黨派系斗爭果然慘烈，白崇禧硬是按兵不動，眼看著蔣介石嫡系部隊黃維兵團陷入解放軍中野與華野的合圍中。

蔣介石一看如此架勢，就命令徐州剿總杜聿銘棄城而出，與黃維兵團合兵一處。雙方遂在宿縣雙堆集附近打成一鍋粥。

就是在此期間，我姥爺成為支前大軍中的一員，與村里的幾個人一起用平板車將糧食送往淮海前線。

支前

淮海戰(zhàn)役是解放軍的說法，國民黨的版本是徐蚌會戰(zhàn)，而在我姥爺?shù)目谥校@場戰(zhàn)事則被稱為“打南北徐（宿）州”，因為我們老家把宿縣叫做宿州，而在當?shù)胤窖灾小八蕖卑l(fā)“許”音。為了區(qū)別于北邊的徐州，宿州就被稱為南宿州。

我姥爺他們到前線的時候，戰(zhàn)事重心已從北徐州轉(zhuǎn)到了南宿州。姥爺本以為糧食送到后方就可以回家，但由于戰(zhàn)事異常激烈，解放軍傷亡也比較大，部隊自己的擔架隊忙不過來，就把包括我姥爺在內(nèi)的支前民工就地轉(zhuǎn)為擔架隊員，上前線抬傷兵。

當時已是深冬，一心想早點回家過年的姥爺他們多少對這個安排有點不太情愿。解放軍的政工干部們就反復給他們講道理，說這是給咱窮人自己打天下。那時候我姥爺覺悟低，對此不太認同，覺得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后來干部就換了個方式，詢問我姥爺他們村地主的情況，問地主手里有多少田地，然后說起地主如何剝削云云。我姥爺對“剝削”這個說法顯然不太明白，輪到他發(fā)言的時候就說，為什么地主能發(fā)家，他個人覺得是地主家風水好，老墳頭“冒煙”。

政工干部們對這樣的動員效果肯定不會太滿意，但還是讓我姥爺他們上去了。

抬兵

在隆隆炮聲中，我姥爺他們一路暈頭脹腦、跌跌撞撞來到了第一線。據(jù)我姥爺回憶說，當時是攻打一個小縣城，解放軍先是集中火力一通炮轟，然后就一群人扛著梯子往上沖，不一會兒城墻上黑壓壓一片全是解放軍。這時就看見墻頭上冒出國民黨兵來，一個勁兒往下扔手榴彈，用機槍拼命掃。不一會兒，原本黑壓壓一片的城墻就變成一片空白，戰(zhàn)場也稍微沉寂下來。

這時就有人命令我姥爺他們所在的擔架隊往上沖，把傷員抬回來。據(jù)我姥爺說，事后回想起來，雙方當時好像多少有些默契，就是抬傷員的時候都不大規(guī)模開槍打炮。

我姥爺和同村的一個人抬著擔架深一腳淺一腳來到了城墻下，開始抬人，就聽見傷兵們此起彼伏地喊：“大哥，先抬我吧，我雖然缺了條胳膊，還能打。”按我姥爺?shù)睦斫猓烙媯鴤円捕嗌僦老忍А叭觳踩取钡囊?guī)矩。

我姥爺他們顧不得許多，趕緊找了個看上去毫發(fā)未損，估計是被震昏的小兵往擔架上一放，就往回跑。就在此時，炮聲又起，其中一發(fā)就在他們跟前爆炸。我姥爺他們兩人把擔架一丟，就地臥倒。等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起來，壞了，擔架上的傷員不見了。我姥爺他們怕回去跟干部們不好交代，兩人一合計，干脆三十六計走為上，奔回老家去。

這一路兵荒馬亂，頗不平靜，兩人還有過從死人堆里翻找吃食的經(jīng)歷，不過最后總算平安到家。別人問起來，就說跟隊伍夜里走散了。后來大軍一路打過長江去，再沒有人問起此事。后來就是斗地主分田地了，再后來就是全國解放，家家掛毛主席像。

姥爺晚年說起這些的時候，總是口氣略帶歉疚地說起還記得那個解放軍小兵的模樣，說挺對不住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