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繼畬任福建巡撫期間,與林則徐有過一場沖突。
當時,林在福州養病,聽說有兩名英國傳教士租賃了神光寺的房屋,馬上向徐發難,讓他將傳教士趕走。徐在家信里,訴說了事件原委。
他說,有兩個傳教士租住了城內寺屋,本來是件小事,由侯官縣令一時疏忽造成,慢慢地勸說他們,本來也可以了結,可林卻突然發作起來。
他說林,一會兒出紳士公啟,以示驅逐;一會兒又寫生童告白,遍城粘貼;還要勸紳士捐資雇募水勇,準備動武。可他和總督劉韻珂都以為,這樣慌里慌張準備打仗,是召敵來攻,大為失計,因此,不肯附和林的倡議。
林怒而投信京中,鼓動群僚來攻,攻之者,有一學士、兩御史,一旬之內,連奉寄諭三次,先參他撫諭無方,繼而參他袒護屬員、包庇漢奸。
于是,當年曾支持過林的劉總督,憤而乞疾,旋被開缺。而林則以老邁之身,走馬上任,抱病而行,遠赴廣西,去鎮壓太平軍,可憐身先死。

徐向朝廷報告了林的死訊,咸豐帝召見他時,“詢及林則徐為人”,他說,林為人很忠正,可惜不明外情,而貽誤了國事。文宗以足頓地嘆息。
在林、徐之爭中,那些攻擊徐的人,在就事論事上沒占著理,就轉而攻擊徐的書,他們從徐的書里面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背離了王權主義。
在漢語里向來只有天下觀,“世界”二字從佛經里來,起用較晚。
宋人石介著《中國論》說:天在上,地在下,居天地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這樣的華夷之辨,也就是中國傳統人文地理大分野了。
在天下觀里,宋代的《華夷圖》和《廣輿圖》,都將中國畫得很大,而四夷則微乎其微,甚至模糊不清,連汪洋大海都成了中國疆域的護城河。
清以前,國人已知天下之外別有輿地,利瑪竇一來到中國,就發現中國人不知道地球的大小,而自以為最大,他帶來中文版的《山海輿地圖》,想奉獻給萬歷皇帝,又怕皇上嫌地圖上“大明”不大,而遭斥責,可出乎意料,皇上竟然格外賞識,還命其復制,賞賜皇親和太子,而“大明”不大,卻未提起。
在《萬國坤輿全圖》上,中國不中,大明不大,坤輿為球體,列國居五洲,利瑪竇的這些觀念,皇帝不以為怪,反而提倡之,豈非怪事?
清以后,中國人的思想,又退回到了《中國論》和《華夷圖》時代,在天下觀里自得其樂,從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到魏源的《海國圖志》,一路行來,并未走出天下觀和《華夷圖》的視野,行到徐繼畬,才開始走向世界。
徐著《瀛環志略》,是一部列國志。瀛即海,瀛所環者,為列國。
“瀛環”,徐以前未見用,可能由他先用,有點海權的意味。
魏源《海國圖志》沒有以海權立國的思想,因為《海國圖志》里面沒有中國,他所謂“海國”,是環繞神州——中國的島嶼番國,還在天下觀里。
而徐著《瀛寰志略》,則將“瀛環”分為歐羅巴、亞細亞、阿非利加、阿墨利加四洲,而中國,為亞細亞第一大國,并非“瀛寰”最大國。
他說,“瀛寰”之中,最大的國家就是俄羅斯,最強的國家就是英吉利,它們對于中國的威脅最大,而最有希望的國家就是“米利堅”,它打敗了英吉利,而自立于世,他希望中國可以向美國學習,能像美國一樣,打敗英吉利。
就這樣,一個以主權國家為主體的海權思想萌芽了——聯美抗英!雖然有些一廂情愿,但其戰略眼光何等高遠?今天看來,英國早已衰落,聯美依然任重道遠。對于一位曾經參與抗英戰爭的老兵,其思想如水到渠成。
他贊美華盛頓:“按華盛頓異人也……開疆萬里,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為之推舉之法,幾於天下為公,骎骎乎三代之遺意。”
從孔夫子到孫中山,“天下為公”的理想,還停留在話語,而華盛頓卻將它坐實;儒生神往“三代之遺意”,可華盛頓卻使它成了國體。
他說,美國合眾以為國,疆土萬里,國事付之民議,此乃華盛頓“創古今未有之局”,“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華盛頓為稱首哉!”
這兩段按語,于咸豐三年,由浙江寧波府鐫刻,教會立石,落款為“合眾國傳教士識”,贈送美國,鑲嵌在華盛頓紀念塔第十級內壁。
因此,他不用“天下”、“海國”為其書命名,而用“瀛寰”。
“瀛環”是個世界,而非“天下”,列國自有主權,也不屬于“王土”,用君君臣臣的眼光來看,這真是匪夷所思。可“世界”就是如此。
世界有四個洲,歐羅巴州最強,亞細亞洲最大,而中國僅居其一。
因此,這書一問世,就招來了一片非議,政敵攻擊他,自不必說了,就連他的好朋友也批評他失了“夷夏之大防”,混淆了內外有別的大義。
書未出版以前,他將已刻好的頭三卷請好友張穆看,張批評他把“皇清一統輿圖”置於亞洲總圖下,建議他將本朝輿圖放在亞細亞圖之上。
張穆說:春秋體例,最嚴的就是內外兩字,要從華夷之辨上來談海外異聞,談到各國信史時,最好用存疑口氣,不要像明朝徐光啟、李之藻那樣,亦步亦趨,“遂而負謗至今。”可見,時論已將他劃入前明徐、李一流。
確是如此,有清一代,在對世界的認識上,較之前明徐、李,倒退何止千里!只有徐繼畬是個例外,他從天下觀里走出來,進入一個地緣政治新世界。
前明徐、李對世界認識,集中在學術思想上,還涉及到個人信仰,而徐繼畬對世界的認識,主要在地緣政治上,他開始深入了解世界各國情況。
可惜的是,他對世界的了解,往往被人誤解。政敵斷章取義,以他書中論日耳曼聯邦有“西方王氣方興未艾”之語,而故意將“西方”二字隱去,欲將其置于死地也就罷了,就連曾國藩,也說他的書“頗張大英夷”。
當時所謂“張大英夷”,其實是一頂不小的帽子,雖然談不上賣國,但也算得上崇洋媚外了。他是怎樣“張大英夷”的呢?試與《海國圖志》一比。
在《海國圖志》里,只要談到外國,統統一“夷”以蔽之。而在《瀛寰志略》里,就沒有這種華夷之別,除了引用他人之語,很少用“夷”字。他稱英國為英吉利,稱英國領事為英官,而不叫英酋,這在當時也是只此一人而已。
曾國藩對他的指責,出現在咸豐八年五月三十日“致左宗棠”的信里。
那時正是英夷躍躍欲試,準備發動第二次鴉片戰爭時期,曾國藩斷定英夷犯了驕兵、貪兵二忌,必敗無疑。可結果究竟如何呢?夷人直搗京師。
曾國藩不可謂不知兵,他熟讀兵書,久經戰陣,可他一肚子兵法,畢竟是天下觀里的兵法,逐鹿中原還可以,尊王攘夷也湊合,對付英夷卻不靈。
戰爭本是綜合國力的較量,可農業文明卻喜歡用計和鼓氣。
曾國藩的必勝無疑說,便出于用計和鼓氣。他雖然也提到了富強,但他對富強的理解卻基于農業文明:國富者以地大為富,兵強者以人眾為強。
他不懂得地大不如市場大,國富要靠市場大;他不懂得人多不如船炮多,兵強要靠船炮多。開發市場就要控制海洋,而控制海洋要靠船炮力量。
所謂國富,所謂兵強,歸根結底,在于取得制海權,當時,中國只有一個人懂得這一點,他就是徐繼畬。咸豐帝駕崩之年,曾國藩痛定思痛,閱《瀛寰志略》,他把目光放在南洋諸國和諸島上,可能他認為,中國的危險就來自那里。
受了林則徐的影響,中國士大夫的目光只盯著英夷和俄夷。可只有一個人注意到了日本,他發現“倭奴”正在悄悄地撕開天朝的附屬國體系。
此人就是徐繼畬。老謀如曾國藩者,從未注意到“倭奴”興起。
咸豐帝駕崩前,要扭轉乾坤,他不能扭轉夷人,只好扭轉自己,使自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一轉,臣下跟著都轉,從主戰轉向主和。
此后,曾氏守定了“和”字,并將這“和”字,傳給了李鴻章。
當他重讀《瀛寰志略》時,他再也不說徐繼畬夸張夷勢了,而是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對于各國之名都茫然無知,更別說各國的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