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沙一直在玻璃上響。咯吱吱的,一種滲透的聲音,一種破裂之前的聲音。玻璃的反彈之力足以讓沙子退卻,但沙子無休無止沖來,不惜粉碎自己的身體。于是玻璃上,就出現了一幅寫意山水,或一幅看不懂的狂草,這多少有些像巴烏斯托夫斯基在《魚王》里,刻意描繪的被小孩摁死在候機室玻璃上的蚊子,血在慢慢地流。舒緩而猙獰。
這一幕,不時出現在我們眼前,但我們只是將目光穿過玻璃上的沙盤作業(yè),急切地擁抱大自然以及美色,卻忽略了沙子的苦心布局。沙子在荒野上在河灘邊、一直在致力于建筑巴比倫塔,這贏得了風景愛好者的贊美,他們踏在沙地上,盡管雙腳使不上勁,卻以沙啞的喉嚨喊出了“向沙漠進軍”一類的豪邁詩篇。至于三毛,一個跟沙漠并無關系的中年婦女,非要把人們帶到遙遠的沙漠腹地去觀看她的愛和情,觀看她的黑頭發(fā)如何在沙的襯托下迎風飛揚,觀看愛情之水在沙上如何匿隱。她不但希望沙成為一種遠距離的背景,而且還渴望沙成為一面呈現自己靈魂的鏡子。但沙吸干了這些。其實,詩人楊黎拋出的《撒哈拉沙漠的三張紙牌》就可以把這些浮在沙上的濫情蓋住,沙還是整潔的。如果再讀一讀E.T.勞倫斯的《沙漠革命記》就更好,沙不但要鉆進鼻孔和愛情,沙也會將槍桿子的來復線卡住。對比起來,博爾赫斯的確睿智,他只是在紙面玩沙,隔著書頁揣測和聆聽,不敢在沙中展示自己老邁的軀體,他翻閱無窮的《沙之書》,盡管沙已經無法對失明的眼睛構成威脅,但他仍然小心翼翼,既是紳士,就不愿意臟手,更不愿意讓沙鉆進脖子。
但詩人威廉·布萊克卻要尖銳、火爆得多。
布萊克撒在文學金絲絨上的沙,不但把沙子從泥淖里予以提純,而且沙粒擊穿了認識論的樊籬,就像后來的加斯東·巴什拉一樣,把物質的實在性引入至詩與思的領域,詩是直接從對物質的觀照里獲取智慧。這是《天真的預言》里的絕唱,我最喜歡宗白華先生的翻譯,以為深得個中三昧:“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有偈語的韻味。
威廉·布萊克是虔誠的基督徒,他毫不懷疑死后的世界,并試圖把信仰從世俗教會和理性中解放出來。但那個時候是伏爾泰和盧梭的時代,自然,他對兩人的啟蒙觀念痛詆不休,事情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他有一首嘲笑伏爾泰和盧梭的詩《沙子》——
嘲笑吧,嘲笑吧,伏爾泰,盧梭,
嘲笑吧,嘲笑吧,但一切徒勞,
你們把沙子對風扔去,
風又把沙子吹回。
每粒沙都成了寶石,
反映著神圣的光,
吹回的沙子迷住了嘲笑的眼,
卻照亮了以色列的道路。
德謨克利特的原子,
牛頓的光粒子,
都是紅海岸邊的沙子,
那里閃耀著以色列的帳篷。
讀一讀就明白,被神秘氛圍籠罩的詩人,在虔敬地侍奉上帝之余,也有“金剛怒目”的時候。可以承載世界真諦的沙子,在被伏爾泰、盧梭們撒出去時,又被布萊克的斗篷扇起的憤怒之風倒卷回來!啟蒙也好,理性與良知也罷,在欲望與邪惡勃興的世界,并未讓靈魂歸位。那個未知的花園外,正飄來悠揚的牧笛;煉金術士的密室里爐火熊熊……花可以溢香,花也可以蟄伏尖刺,如同沙粒可以容納一個宇宙!
2、我對沙的認識非常膚淺,容量有些類似沙地上的水珠。自幼生活在一條叫釜溪河的沱江支流邊,鋪滿金黃色細沙的河灘就成為最理想的游玩處。6歲時父親就教會了我游泳,游累了,就感到冷意從腳尖爬進了骨頭,就躺在松軟的金沙上,用沙把自己埋起來,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殼。開始看著云朵在漂移,漸漸就覺得云朵融化了,自己睡在棉花里。這一睡,一個下午就過去了,往往是被沙燙醒,渾身冒煙,看到夕陽跪在沙灘的邊緣,順河淌著舒緩的血。我一個猛子扎進河心,水面的緞子破了,我像一把搗亂的刀子,把河面弄得亂七八糟……
那時,我家不遠處有一家賣河沙的街道合作社,黎明前上百挑夫把濕沙挑到公路邊,堆積成了一個足有十層樓高的金字塔,尖頂上長出了一尺長的官司草。無人知道這個金字塔已經存在多久了,父親給我說,他幼年時,這個金字塔就存在。上百人每天在往上堆沙,也不見長,卡車拉走了很多,就使金字塔出現了很多垮塌的缺口。一次垮塌了一座小山,把一個小孩埋住了。小孩死后,來玩沙的孩子就很少了。
大功率的水泵從河心把沙子吸起來,摻和了很多黑泥,那是黑沙,是賣不了錢的,必須淘沙。把黑沙堆積在很細的鋼絲篩網上,用高壓水龍進行沖洗。洗出來的沙,逐漸成為金黃或暗綠色的純沙。陽光下,沙金如同被點燃,迷亂的一大片,總是無法讓人安靜。
也許堆積的沙頂比較松軟,加上鹽都的鹽巴埋藏比較淺,所以沙里含鹽分多。每當下雨后,細沙、黏土和鹽就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沙漠中才有的流沙陷阱。走著跳著,會莫名其妙地陷進沙里,至胯部就逐漸停止。但要爬出來,卻要費吃奶的力氣。這種窒息的危險游戲,我玩過幾次,心臟狂跳不止,爬出來就像跑了一萬米。
我喜歡聞沙子的味道。那是一種河床石頭的氣息,沒有一絲水腥氣,就像男人們之間的事情。一個鄰居惹惱了我,我就在他們家的飯鍋里,撒了一把沙。沙以散漫的無可更變的方式,為我報了仇。自此以后,我惡名遠揚,“散沙”就成為了我的一個綽號。這個暗示開始我并不在意,散就散吧,也沒有什么不舒服。后來在學校里,很多活動我就不參加了。一是不喜歡受約束,二是大家不喜歡不遵守紀律的我,我就越來越散亂了,沙一樣毫無規(guī)律。多年以后,讀到豐子愷于1927年寫的短文《散沙與沙袋》,在結尾他說,“原來沙這種東西,沒有約束時不可收拾,一經約束,就有偉大的能力。”是這樣的么?散沙怎能約束呢?即使捆在一只口袋里,也未必會成為體制的建筑材料,它們旁逸斜出,嘰嘰咕咕,散沙并不會變成鋼鐵。散沙只能承受,毫無聲息地承受。
那時,我一直在琢磨如何才能打倒體格比我強壯的人。在絕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武術這個詞的時候,我就拜師學藝了。師傅和我就在那座金字塔的頂巔練習,我被他反復摜倒在地上,順著沙坡滾到半腰,但沙讓我停下來。沙灌在耳朵、鼻孔里,我咀嚼著滿嘴的沙,屈辱一樣吐都吐不出來。沙在牙齒上冒出發(fā)悸的聲音,渾身緊縮,雞皮疙瘩層層冒起,我蹦上去又和他拼命。
師傅給了我?guī)讉€細帆布縫制的口袋。沙都是生沙,經過鐵鍋翻炒,成為熟沙,才能裝袋。大的用于練習“劈手”,小的就綁在小腿上。記得手很快就腫了,奇怪的是并不像平時摔倒后那樣青淤,而是紅中帶黃。師傅過兩天就煮一鍋藥水,讓我反復浸泡。兩個月后,我手臂上的汗毛全部掉了,手臂像一根老黃竹,幾乎不出汗,蚊子也不再叮咬手臂了。至于那兩個小沙袋,我綁在小腿上,三個月沒有取過。
但沙不時從帆布口袋里漏出來,最后只剩半袋了,我不得不把口袋打開重裝,卻發(fā)現沙子變細了,明明裝進去的是暗綠的粗河沙,如今變成了純黃的細粉,看它從指縫漏下來,就如同從帶有體溫的絲綢上滑過,在滑中,又有一點膩的停留。后來,我用雙掌插沙,由輕到重,手指立即翻起無數的“倒嵌皮”,血毫不吝嗇地涌出,沙黏合了傷,迅即又被血沖垮,沙再次堵住……我沒有用過什么藥,也從沒有感染過。
夜深了,我會在金字塔上躺倒,這是師傅教的方法。眼睛長時間盯住星空,逐漸就忘記了身邊的世界,只有星星,只有無邊的沙金從身體穿過,一股熱流在肚臍下縈繞,就像把沙金聚集成一粒丹。我看著沙從腳趾尖流出去,堆積成一個墳包。我也學著抽煙,但卷煙猛烈的勁力打暈了我。好大好大的月亮啊,它把沙點燃了,讓那些在強光下委頓的星星,以十萬根小火燭的光,插在沙上,就像一個曠達的祈禱儀式。想一想自己的未來,卻如撒出去的沙。松軟、干燥而茫然。
接下來是高考、落榜、學習、工作、讀書、結婚、疲倦、離婚。我的住處發(fā)生了多次變化,父母還住老地方。每次回去看望他們后,我又看到了那個越來越矮的金字塔。它只是一個沙包,沒有河沙的新鮮,塵土覆蓋上去,沙面板結。沒有人再來挑沙了,它被遺忘在那里,成為了過往者大小便的理想場所。小便沖出去,像如今的明星一樣不可方物,沙立即在液體的指揮下改變塑性。直到液體被吞咽,沙排著整齊的隊列還在魚貫而下。沙上的大便則完全是地雷的造型,因為它簡直無法被沙吸收與分解。很長時間,它們占據塔尖,雄視麾下,面對一只屎殼郎,像一個做馬拉松報告的人。曾經有男女在金字塔上云雨,發(fā)出了激烈的聲音,被巡邏的“二排”發(fā)現,將兩個“梭葉子”扭送到派出所。川南方言里,對“野合”的男女(尤其是女性)均稱為“梭葉子”,但金字塔上無“葉子”可梭,甚至“梭草”也不行,他們只能梭沙。
我的那些沙袋呢?什么時候已經被父母當垃圾扔了?我沒多問。后來看到斗毆,我總是繞道而行,我像個書生那樣。甚至有點女氣地快步遠離,我只是覺得他們出手抬腳都有問題。
到成都定居以后,沙已經更遠地離開了我。我讀博爾赫斯,讀梅特林克,很長時間里我沒有工作,像沙一樣散亂。后來去上班,沙卡在軸承里,無論是我還是機構,都發(fā)出齷齪的摩擦聲,鐵鍋炒沙的聲音。舊習不改的我,在經濟的風暴中的確有被絞為齏粉的危險,好在,我已經提前成為了細紗,就是從沙袋里漏出來的那種。在街頭,我偶爾被泥土屑擊中眼睛。哦,我知道風揚起的不是沙礫,沙已經被凝固到城市的骨架里。但我還是想起了河沙,金字塔,搏殺,排泄,乃至可愛的“梭葉子”。我已經有十幾年沒有下河游泳了,河里還有沙么?我睜開眼睛后,這些回憶消失了,我摸摸口袋縫,里面有沙。成都茫茫的人流里,只沉淀瓜子殼、綿軟之聲和紙屑。有時,我突然看見沙金在無數雙鞋子下閃爍詭異的光,再仔細一些,它們就消失了……
3、2006年9月10日,我親手把父親送進了火化爐。由于不清楚火葬場的“規(guī)矩”,我在外面買了骨灰盒,他們就讓我自己收斂骨灰。把父親的骨頭收斂后,如何放進那個小盒子?旁人指點我,只有把骨頭掰爛、搗碎才行。我沒有工具,我掰爛了骨頭,像個中藥鋪的學徒,用拳頭和手掌,搗藥那樣把父親搗碎了。盒子里的父親,如此微小,大的像沙殼,細的就是沙,蓋了淺淺的褐白色的一層。
今夜,看著桌子上的沙漏玩具,我想父親了。父親的骨灰盒。盒子里的沙。沙漏固然是計時工具,但它最大的作用是把生命的記憶囊括其中。生命線一般流。到了危機的盡頭就將其翻轉,每次翻轉如同洗牌,讓時間重來。我們的生命,也許歷經了無數劫難,靠著沙的指點,生命一次又一次重生,又一次次寂滅。但處在骨灰盒里的父親,擁有了過去和時間,但誰又能幫他把沙漏顛倒位置?而且,重新泄注的沙,已經不是原來的沙了。就是說,不是你的沙,也不是我的。時間在盒子里,“未明”的時間與未名的事物一樣,我和父親都無法猜測其中的環(huán)節(jié)。有關時間哲學的書很多,已經很難讓我讀下去了,我不大相信一切可以重來,但我也不相信一切就一去不返。我從沒有如此親歷過時間之慢。看著桌子上的沙漏,上端的透明瓶子里,沙子很平均地流過中間那條細縫。除了砸壞沙漏,我沒別的辦法讓它減速或者加速。沙還在絲般下墜,父親是其中的一粒沙么?它在重力的方向緩緩落入沙海了。透過沙粒,布萊克的“一沙一天國”不見于我的眼界,也多半不見于父親的世界。我們是俗人。我感到停滯和慢,“比緩慢更緩慢”。有一種力,突然讓流沙潮濕起來……
據《隋志》記載:“漏刻之制,蓋始于黃帝。”足見沙漏出現之早。我想,沙漏比日晷、燭火、打更等等更接近時間的物性。沙暗示了生命在時光里的流淌過程與沖刷程度,暗示了身體在歸于塵土過程里的本質成像,具有一種具象形的時間美學,讓人心碎。可是,我多想把沙漏倒置,讓它重來!因為在追憶里,只有在追憶當中,細節(jié)在大面積盛開,細節(jié)在節(jié)外生枝,郁郁蔥蔥,催生出往事里也許并不存在的事端。往事的地衣在沙地無盡綿延,把時間覆蓋得嚴嚴實實,細節(jié)成為了硬時間上的植被。
時間也許是人類最大的幻覺了,這種刻度僅從生命角度來看并不需要。置身于陰晴圓缺的天穹下,人們明白陰晴圓缺是循環(huán)的,因為循環(huán)是上天的語法。作為一種經驗的延續(xù)和記憶,在古人的意識中,上天被理解為在嚴冬匿去,春天歸來。上天的步伐不是單一的線性連綴,“過去”被融化在今天,并在明天再次出現。因此,時間機器一類的裝置又怎能圈定生命的細節(jié)?在我的回憶里,細節(jié)不是在消逝,而是在并生并行,不斷擴展。生命不是在變老,而是在豐富和深厚,在青苔密布的那種深厚中,歸于塵土。
對于時光經驗,我知道它既是幻覺。又是真實的;我看見,卻無法觸及,宛如我面對著的玻璃瓶子。這讓我想到博爾赫斯在《神的文字》里表達的意思:“我明白自己是在做夢:我使盡全力讓自己醒來。醒來也沒用;無數的沙粒壓得我透不過氣。有人對我說:你的醒并不是回到不眠狀態(tài),而是回到先前一個夢。一夢套一夢,直至無窮,正像是沙粒的數目。你將走的回頭路沒完沒了,等你真正清醒時你已經死了。”他肯定不愿醒來。他用沙修筑的迷宮,要讓時間迷路,找不到自己,盡管他知道沙就是時間。但他多么希望能夠延遲被找到的機會一就像捉迷藏游戲,他不但是最后被捉住的一個,甚至,他已經被參與者忘記在游戲之外!
對我來講,這個骨灰盒里,時間是構成父親的唯一物質,時間是帶走父親的沙。時間是我骨折的手,從3歲的女兒頭發(fā)上撫過的那種光滑;時間在我的臉上是坑洼,在女兒臉上是桃花。
半夜,我被細微的裙裾曳地的驚醒。順著月光,沙在不斷地注往我的周圍,柔和的臺燈給沙鋪上了一層恍惚的橘黃。我回到了少年時代嗎?我在那個金字塔上,看見好大的月亮。聽見父親在咳嗽,他吐了很多沙……我不敢再睡,立即起身,用冷水洗頭,坐到天明。
某天下午,我?guī)е?歲的女兒,站在那條名叫釜溪河的左岸,回想起父親帶我下河游泳的那些時光,那一輪40年前的夕陽穿過心肺。我流淚,女兒用小手擦我的眼睛,問我怎么了?我說爸爸眼睛里飛進了沙子。
美國詩人加里·施奈德在《流水音樂》一詩里寫道:“坐在陽光下的巖石上,觀看老松樹/揮舞/在令人盲目的精細的白色/河沙上面。”這讓我想起了浮在沙之上的我的世界。仔細看看自己的手,沙總是在我的注視下閃爍。過去的一切,從不壞滅!佛經上好像是這樣說的:“恒河的沙粒,更無別的沙粒。”
責任編輯: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