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如清風亂翻書

折痕——讀張岱

昨天一整天都在讀《陶庵夢憶》，自序就極有韻致。張岱的好處是疏淡沉郁，總有某種心緒如一只手撓抓著你。家仇國恨，隨手寫來，皆流水心上過。他多么警省：白紙黑字落到紙上的仇恨，必得有節制的嶙峋，才是審美意義上的。

家仇國恨都成陶庵一夢。

他說：“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學報烯，仇輕蠼也。以藿報肉，以糲報輾，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甓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清簡若苦荼的生活，倒把那繁華靡麗之后的空虛降低到最大限度。以陶作屋，作陶看野花的“陶”是很有關感的。陶庵是不是以陶作房子的墻?在陶庵里置書柜數只，放上自己喜歡讀的書，靜靜讀書寫字一生。每一篇文字無不是心血，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寫作。突然羨慕起張岱這個披發入山的“野人”。這個隱士，心境潔白。

《陶庵夢憶》是朋友給我的，紙頁里有他的氣息，這個滿腹錦繡的人，一生都在紙上，一生都被文字耽誤，被夢幻耽誤，被偏執而奇怪激烈的價值觀耽誤。

此書紙質疏散，書簽隨手一放不知放哪里了。看與不看之暇，就折。那些折痕，長久都不能消失。我想這樣也好，如同人的經歷。好好壞壞都留痕跡，都是一生。記得書簽上是郭沫若一句名言：“時間就是力量。”時間有滴水穿石的力量，時間唯獨不能改變那些折痕。潔白的瓷胎上的畫傷、煙熏火煅的焦疤，磕碰的痕跡，它們都在。沒有人敢用自己未來的時間去驗證那些傷痕在歲月里消失與否，但我敢肯定它們是有價值的，如同張岱的亡國恨。他在恨里夏日輕愁，在憾里斯人獨憔悴，頭戴笠，身穿衲，睡石枕，吃野菜，披發入山，好一副武林高手的形象!想他若出招，憑空劈來“黯然銷魂掌”，瀟灑得很。也只有真正經歷過仇恨的人才會真痛，有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掐著你，一生它都掐著你。張岱話左右而言它，橫涂豎抹，說說湖心亭看雪或是張東谷好酒，說說紹興琴派或揚州瘦馬……你看得見那些仇恨么?它們若空氣在絲竹腹腔里流動的形象；是年少時絲綢旗袍在空氣里消失的過程；也如維瓦爾第在《四季》里純熟的、催人流淚的快樂顫音。

我沒有陶庵，在鬧市有一蝸居。每天灑掃澆花之后，靜靜讀書寫字。我曾對送書的朋友說，五年后我要超過你，他先前說，你早就超過我了，真真假假，真作假時假亦真，一筆糊涂賬而已。人與人的關系到底是兵刃相接的，哪怕情意里都有殺伐、有對峙、有仇恨。能成仇人的，也得是對手。天底人世間，隱然有一人，恨或愛，也好。而別的蕓蕓眾生，任他踐踏喧嘩，亦若流鶯，豈能入我眼。

曾在康定溜溜的小城里喝夜酒，一杯又一杯。這個富裕的因一曲《康定情歌》紅遍世界的藏族小城里，修身長袍的女子儀態淡雅，眉宇間神色從容。煙熏火燎的大排檔前，半醉。我知道有什么已經永遠離開了我，有什么已經結束已經潰敗已經無可挽回。張岱說：“得夢便是好!”你就咬咬自己的手臂吧，看痛不痛?不痛就是夢。唯恐其是夢，唯恐其非夢；非夢怕痛，是夢怕空。

一頁書隨手折過，是《朱云崍女戲》。記得那天跟朋友閑話，他制止我說都市說物質，我轉念一想，那是對的。你想說什么?提琴、弦子、簫、管，鼓吹歌舞?書畫詩文?我陪你說。“提琴、弦子、簫、管，鼓吹歌舞”這一句多么熟，原來它由目入心，如陶牖竹笠、披發野人，隱蔽的仇恨抑或愁憾，一樣美質。

掌心若蓮——讀潘玉良《自畫像》

梁遇春死于盛年28歲，一本《春醪集·淚與笑》正是“夏花燦爛”。一鍋燒得咕嚕嚕滾瓜爛熟的水，滿滿潑在你臉上，容不得你去想它是否真是開水。他清談“理想的女人”：是賣解、女優、歌女等這班風塵人物里的癡心人。她們流落半生，看透一切世態，學會了萬般敷衍辦法，她們的愛情(熱情)懇摯萬分。

在我看來，純真與階級、職業、見識、經歷無關。梁遇春的思辨，是審美的，而不是理性的。

正如潘玉良，作為一個從妓女到小妾再到畫家的傳奇女子。她的命運本身，就是一種審美上的悖論。潘玉良把自己當做了一鍋鮮艷沸騰的顏料，涂到了命運和歷史的畫布上。“橫涂亂抹千千筆，墨點無多淚點多”，八大山人哭之笑之；同樣坎坷，潘玉良不哭不佯狂。她怒放。

我在潘玉良的畫里，看到一些最簡單的真相：真正的藝術大師，天生就是世態人生的叛逆者。先從世人的眼光里剝離出來，目中無人地站在寒冷的枝頭。精神上的自給自足，讓她無論在什么季節，什么地方，都能開成自己想要開放的那朵花。揀盡寒枝不肯棲是清高；不擇何枝，就是大師的天真。

何況她是一個弱女子。

我不喜歡弱女子這個說法。弱的肉體、競爭能力，只是因為生性善良。潘玉良是精神上的強者，所有在文藝史上留名的藝術家，都有著強硬的精神羽翼。

第一次匆匆看潘的油畫《瓶花》，筆觸里的稚拙和爛漫如小女孩一樣。一把捏在手里洇出汁液也舍不得丟掉的童年清鮮。可是技法。卻是老練的，閱盡世態反而心懷純真。正是粱遇春欣賞的那一類女子。

她的油畫《自畫像》熱烈，卻不是滾沸的開水，而是剛剛破殼而出的未長羽毛的鷹雛。其熱度，也是用自己的肉身貼上去捂出的溫熱。稚嫩的肉不設防地向一隅赤裸相裎——陰影祟祟的一角，被虛化的傷痛、退隱的五步蛇的信子、蝎子、打碎的陶罐、篝火……這些都是觀者心里立即浮上來的東西。

可以打碎陶罐，卻不能打碎美與純真。

這幅畫簽名“玉良”。萬般心事只與知己訴?哪怕并沒有知己，就在自己的畫布上潑灑一曲高山流水。畫中潘玉良已經是一位成熟的女畫家。有著隨意的鬈發，男式藍褲，酒瓶傾倒。堆滿煙蒂的煙缸，洋酒的濃烈氣味布滿畫面。綠中式上衣敞開，露出乳(中式衣服尤其是旗袍哪怕只敞開一只盤紐，都有無限的風塵味)，臉露醉笑。潘玉良看似毫無機心，實則別有用心，潘玉良弦弦掩咽聲聲思，面目模糊的臉，訴盡往事。刻意的爛漫之美，刻意純真的醉笑似一根繩，越來越緊地勒住她自己的呼吸：醉酒之人，總是心跳加快呼吸不暢的。話說酒醉心明白，潘玉良何嘗不明白自己作為女人不清白的經歷如刺在喉，咽不下，吐不出；而美已遠離塵囂，正因為明白，才刻意地稚拙和天真。美得真“復雜”!

“掌心若蓮，心若初嬰”，潘玉良本質上還是一個傳統的女子。她在身世里醉笑歌哭，又在自己一手掌握的藝術命運里喜極而泣。

遇見——讀王羲之《干嘔帖》

我的遇見，溫和平安。“人生若只如初見”，起初大驚，以為是遇險，“這個妹妹是哪兒見過的?”這樣的溫軟貼心，讓你以為遇見宿世冤家，到頭來才知有驚無險；繼而習以為常，猶如寄生的樹，兩種異族的枝桿長進了彼此的年輪。

遇見之后，我輕輕蒙上自己的眼睛。

只是驚鴻一瞥，僅僅數十秒，我看見了一條巨蟒的尾巴。這是一條曾經雄姿英發的巨蟒，所經之處，草木倒伏；到而今蟒落平沙：平沙落雁是數點輕淺輕靈輕快；而王羲之最后這條“之”的偉大尾巴用慣性的巨力，輕輕游弋于一沙一水間的空濛。王羲之腹中不適，想要干嘔，不愿在眾人面前嘔得一塌糊涂，背轉身去，這一轉身，好似花樣跳水世界冠軍，習慣性地來了一個漂亮的后空翻。這就是我在電視上所見的《干嘔帖》。

遇見王羲之之后，見書皆不是書。書法的書。而王羲之在我心里，溫柔蝕骨，貼心貼肺。我不看任何人書，因為心里再也容不下百家之書。

一年以前，在S的字畫線條里，我看到一條冬眠的小蛇，靈光一閃，盡在懵懵懂懂之間。半年以前，再看他的字畫，我看到了一條醒的大蛇，小蛇長大嘍!溫柔的菜花蛇，爬進葉公的窗子，騰云駕霧而來，每一扇骨頭都有勁道。我說的是書畫技法，也是氣息。《干嘔帖》是大音稀聲，大象無形，一位隨和而莫測高深的中年人。平平淡淡地說紫桐天氣涼了，別讓胃涼著，會干嘔的，不要像我。(“足下各如常。昨還殊頓。胸中淡悶，干嘔轉劇，食不可強，疾高難下治，乃甚憂之。力不具。王羲之。”)我說好呵好呵，可眼睛里仍恐懼地盯著這條向我說話的人頭蟒身，雖然知道它善良無毒，仍在短暫的對話之間，緩慢而迅疾地膽裂。

字畫之美，正在于無毒的蟒類的瀟灑：心底溫情，但見，卻不無恐懼。

我戰戰兢兢地蒙上自己的眼睛。

冬天來了，蜀地霧重煙沉，我喜歡去預訂的新居工地走走，心里空靈澄澈，因為我想到了晚年：若有一爐炭火，置于家屋的后花園里。一把被摩挲得油光浸骨的老藤椅，一條年少時買下的“醉生夢死花色”的披肩蓋在風痛的腿上，權作了護膝。炭是精桐炭，哪怕幾點紅熱，也讓冬天美好起來。我會在花園里種幾株臘梅，冬來暗香盈袖；會有一籬的薔薇，春來桃紅幾枝。你看到三號樓了嗎?三號樓最里邊一閫底樓，就是“我家”。我站在河堤上，踮起腳，工地巨大的腳架支著一個巨物，咚咚地打地基，摩擦出濃重酊黑煙，我從來不知道修房子這么好玩，那個打地基法，就如用碓窩舂海椒。

我心里空靈澄澈，因為還想到了巨蟒，人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王羲之這條干嘔的巨蟒別有西施捧胸之天然風韻。《干嘔帖》那道氣息流瀉下來，有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之勢。到了王羲之這條病蟒的尾巴，(王羲之天生有一條勢如破竹的尾巴!)我看見他仍然輕松地保持著體面和瀟灑。

之所以總想到王羲之，是因為這一向我有點自閉，不接電話，不出門，不寫文字，陷于空白的靜寂和消沉，唯有S偶爾給我打個電話。說說書和我的新房子，不說別的。我知道他的良善和敦厚，我開初看他的畫就確切地知道，他的心懷慈悲，不是說出來的。有些慈悲。是緘口。

一支已經發叉的爛筆頭，卻能在手下運用自如，這是王羲之。在運筆之前，在墨里蘸、舔、修，當那一筆掃過去，力盡了，可能就趴下，又要修、舔、蘸趴下之后，方能繼續得下去。這是以前。而現在，懂得讓趴下的筆輕輕站起來繼續走。這是今天他自己的修習體驗，我覺得有趣，就記下來了。

總是在點畫之間讀出那些干凈溫暖，如暮年冬月的爐火。王羲之如此，S如此。我指的是氣息。做得我朋友的，恐怕也就只有他們了。

責任編輯：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