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麻風村的記憶

一個死去的村莊，被大雪封住，背后默默的大山也都積雪覆蓋，灰黑的是壓彎了的樹干，那灰的蓬松的該是杉樹上的針葉，黯淡的影子只能是雪堆積不上的巖壁，全都沒有色彩，不知是白天還是夜晚，昏暗中又都明亮，雪好像還在下著，走過的腳印跟著就模糊了。

一個麻風村。

這是高行健《靈山》中的一段文字。

一個死去的村莊。高行健是這樣描述麻風村的。

我從未見到過一個麻風病人，除了在電影里。那部好像叫《砂器》的日本電影里見到過他們。那是一部故事片，片中的男主角，兒時同他的爺爺相依為命。他的爺爺是一個麻風病人，他們因此遭人白眼，被人驅趕。看這部影片的時候，我正在上大學。因為知道麻風病是要傳染的，所以那時候我對片中的男主角竟然沒有被他爺爺傳染上麻風病很是不解。在我的印象中，好好的一個人，只要一接觸到麻風病人，就會完全沒救，變成一個麻風病人的。

這一印象，來源于我兒時的記憶。

兒時的一個朋友，她的母親是一個醫生，一個醫治麻風病的醫生，在離成都很遠的小金縣工作。因為這個原因，她沒有同她母親住在一起，而是生活在她姨媽家。她父母離了婚，所以，我從沒見過她父親，即便她母親，也是很少見到的。我們玩耍時，她常談起她母親，說起麻風村。她說麻風病人都住在一個村子里，與世隔絕，不準離開村子。她母親定期要到麻風村巡視，給病人治療，每次去麻風村，都要嚴格消毒，采取防范措施，戴口罩手套，這樣才不會被麻風病傳染。說她母親每次從麻風村巡視回來，都要消很久的毒。她還講了許多麻風病人的可怕故事，以致后來當她母親難得地從小金縣城回成都探望她，見到她母親時，我覺得她母親也像麻風病人一樣可怕，跑得遠遠的，不敢面對她。

事實上，她母親長得很漂亮，和藹可親。我不明白，如此漂亮的一個女人，怎么甘愿與麻風病人打交道。所以，除了恐懼，還覺得她母親有些神秘，不可理喻。

她的母親就像生前的愛心慈善大使戴妃，無所畏懼地探望麻風病等患者。

但那時候我不知道戴安娜王妃。那時候，戴安娜也不是王妃。她的母親，既不是神話中的仙女，更不是帝王家的王妃。她的母親，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醫生，但絕對是一個漂亮女人。這樣一個漂亮女人，因為跟麻風病患者打交道，在我眼里便有了妖魔鬼怪的味道。

這是兒時的我因對麻風病的恐怖導致的可笑想法。但麻風病人離我們是那樣的遙遠，就如同傳說中的魔鬼一樣，雖是隨時潛伏在我們的意識里，卻沒有一次真實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但有一次，氣氛卻緊張起來。在我的那些小伙伴中，都議論著有幾個麻風病人從她母親工作的那個麻風村偷跑了出來，不僅來到了成都，還到了我常去幫母親買菜的那個菜市場；說他們到處閑逛，隨時都有把麻風病傳給別人的危險。這事驚動了政府，政府正派人搜尋他們，為了防止傳染，政府對他們走過的地方用灑水車沖洗，還用藥水進行了清毒，我常去的那個菜市場，現在還彌漫著濃濃的藥水味呢。結果嚇得我不敢再到那個菜市場去買菜，而去了別的菜市場。

如今想來，我的這些由麻風病引出的可笑舉動，是多么的幼稚啊。而今當我回憶有關麻風村的往事時，自然早沒了兒時的恐懼，有的只是對一去不復返的童年的迷戀。

現在，我要說的是，我雖未見到過麻風病人，卻見到過麻風村。它呈現于我腦海里，在雪域高原燦爛的陽光下，是那樣的耀眼。它存在著，對于我，不是一種間接的記憶，不是由電影或道聽途說生出的記憶，而是一種直接的記憶。它真真切切，是我肉眼看到過的物體。

它就坐落在拉薩至山南的途中，過了曲水河大橋，在山南而不是拉薩的地界里，在一片平坦、開闊的曠野上，隔著公路一段距離。它的背后，是連綿的群山。

我多次看到過它，從它面前經過，但沒有一次走近它，進入它的心臟，甚至沒在它面前停下來。因為它是麻風村，每次，我們的汽車都一駛而過，我只能遠遠地注視著它。它是一群藏式建筑，或許它也有它的名字，比如叫瑪曲村什么的，而不是麻風村這個一聽就讓人不了然的名字。瑪曲村，是先鋒作家馬原在他的中篇小說《虛構》中寫到的麻風村。我不知道這個瑪曲村，是不是我看到過的那個麻風村。為了證明這一點，我上了網。在搜索中輸入“西藏山南的麻風村”字樣，企圖找到我記憶中的那個麻風村，和與之有關的信息。但我沒能如愿以償。網頁上，除了山南的旅游路線、山水風光、風土人情什么的，難以找到有關這個麻風村的信息。因此，當我搜尋記憶中的那個麻風村時，除了它藏式建筑的外形，已沒了更多的印象，空白的印象阻礙著我，使我無法進入我看到過的那個麻風村，所以，我只能借助《虛構》中的馬原，走進那個或許就是瑪曲村的麻風村。

但我已不能準確地講述麻風村的位置和外形，惟有透過馬原的目光看過去，記憶中的麻風村才能隨著他的描繪清晰起來：

公路傍江而行，附近百里沒人居住。因此這兩幢石砌的小屋(指病區)就顯得格外冷清。西邊的一幢是公路道班，瑪曲醫院占了另一幢。而瑪曲村離這里還遠，在十幾里外的山腳下，和公路隔著大片的漂礫灘。從公路向北望，一眼十幾里無遮無攔，小村子看得一清二楚，把瑪曲村與外部世界連接起來的是條小路，彎彎曲曲的像條干絳蟲。

……

下午的陽光曬得人快干枯了。村子里靜悄悄的，沒有馬牛羊豬雞這類常見的禽畜，只有一些在涼處躺著睡覺的狗。

房子都是石塊砌的，典型的農區藏式房，平頂而低矮。房子格局分布與其它村子都沒有什么兩樣。土路，多半都很狹窄，看來不是馬車道。

——對了，這就是馬原《虛構》中的麻風村。《虛構》中的馬原，一開始就這樣寫道：

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點聳人聽聞。

那么，這是怎樣的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呢?且看——

馬原進入了麻風病人居住的瑪曲村，瑪曲村只有兩個會說漢話的人，一個是年老的男啞巴，一個是年輕的女病人。年輕的女病人有一個年幼的兒子，是她跟村子里一個男病人睡覺的結晶。而她不僅跟這個孩子的阿爸睡，也跟村子里別的男患者睡。她對馬原說：“除了和男人睡覺，你說女人還干什么?年輕女人沒有別人去轉經，只有我跟那些老太太們去。男人沒別的事可干，女人也一樣。讓你說，不干這種事她們干什么?”也就是說，在村子里，同男人睡覺，是這個村的年輕女人惟一的一種有樂趣的生活。而年老的女患者，也就是老太太們，則以轉經和曬太陽作為打發時光的重要手段。與女人不同，那些男患者，聚集在村子里的球場上打籃球，也是一種樂趣。但大多數時候，瑪曲村都是死氣沉沉的。除了這種死氣沉沉的生活，想想看，男女患者睡覺，然后女病人再生下極有可能傳染上麻風病的孩子，這種事情，本身也是夠恐怖的了。然而更恐怖的是，馬原住到了這個女病人的家中，不僅用她家的碗吃了她家的東西，而且對這個女病人有了感覺，有了沖動，同她做愛，睡了覺。

這是《虛構》中的馬原在麻風病人居住的瑪曲村里行走活動時的一條線，一個故事。另一條線，另一個故事，是馬原與男啞巴的交往。這個男啞巴不是啞巴，而是一個會說漢話的人，只是他從不在人前說話，村里的人便以為他是啞巴。在與男啞巴的交往中，馬原不僅發現他有槍、有一頂正中嵌著一枚青天白日大徽章的國民黨大檐帽，還看到他淫狗，把手指摳進母狗的陰部，讓它舒服。但這還不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在他開口同馬原說話以后，便奇怪地從一個頭腦清醒的人變成了癡呆者，最后還用槍結束了母狗和他的生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馬原對這個人物充滿了疑問，猜想他或許是個罪大惡極的逃犯，為了躲避懲罰，才來到瑪曲村，在這個村莊同麻風病人生活了整整30年的。而馬原的出現，打破了他不說話的歷史，因為開口說了話，怕自己隱藏了30年的真相被人發現，才開槍自殺了。總之，男啞巴的身世和舉動，顯得是十分撲朔迷離。

是的，馬原正是以一種撲朔迷離的方式，進述他在麻風村的故事。本來，馬原以《虛構》為這個故事冠名，就是要告訴我們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但為了讓這個故事顯得真實，馬原除了讓他的名字作為主人翁在小說中亮相，還把他的形象告訴大家：“我個子高大，滿臉胡須，我是個有名有姓的男性公民，說不定你們中的好多人會在人群中認出我。”但馬原又說：“我不希望那些認真的人看了故事，就說我與麻風病患者有染，把我當成妖魔鬼怪。我更怕的是所有公共場所對我關閉，甚至因此把我送到一個類似瑪曲村的地方隔離起來。”在小說的第一部分便告訴讀者，他只是要借助瑪曲村這個住滿麻風病人的小村莊做背景，來編排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就這樣把虛構與真實混淆在一起，讓人真假難辨。如同評論家吳亮在《馬原的敘述圈套》一文中所說的一樣：“馬原的敘述慣技之一是弄假成真，存心抹煞真假之間的界限……馬原在煞有介事地以自敘或回憶的方式描述自己親身經驗的事件時，不但自己陶醉于其中，并且把過于認真的讀者帶入一個難辨真偽的圈套，讓他們產生天真又多余的疑問：這真是馬原經歷過的嗎?”讓讀者墮入了假事真說的效果里，這就是馬原的故事圈套。

毫無疑問，講述麻風村故事的《虛構》絕對是馬原最有馬原特色與敘述方式的故事之一，但我不想陷入馬原的故事圈套里，也不想讓你們——我的看客們陷入我的圈套里，就讓我們走出麻風村，看看遠離了麻風村的《虛構》的背后故事。

在《虛構》的手稿上，有一段馬原描寫自己與那個年輕的女病人熱烈做愛的文字。但收入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由我做責任編輯的這本書——《西海無帆船》里，沒有這段文字。原因是我把它刪節了，覺得不合適。現在想來，我的這種處理，有些遺憾。是觀念的問題，讓我在當時如此使然。對此，馬原肯定是不樂意的。記得馬原向我作了這樣的解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那種特殊的環境里，還有什么比行動(也就是做愛)更有力呢。

馬原是對的，放在現在，我是不會刪掉那段文字的。還要告訴大家一個秘密，收入了《虛構》的《西海無帆船》，這本書西藏人民出版社只印刷了800本。想想看，800本，這個數字，放在現在，別說其它出版社，就是今日的西藏人民出版社，恐怕也不會出版的。對此，馬原曾調侃道：這是經典的數字。

我想，馬原是對的。同現在那些所謂的當紅作家相比，馬原作品的印數，是根本無法與之相比的。但馬原的小說，絕對是非常棒的小說。馬原是一個出色的作家。這一點，用不著我來評說。看看由著名文學評論家、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先生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是怎樣評價馬原的，就清楚了——“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馬原第一個把小說的敘事因素置于比情節因素更重要的地位，他廣泛地采用‘元敘事’的手法，有意識地追求一種亦真亦幻的敘事效果，形成了著名的‘馬原的敘事圈套’”，因此，“這使他不僅致力于瓦解經典現實主義的‘似真幻覺’，更創造了一種對現實的新的理解”，是中國當代先鋒小說中“敘事革命的代表人物”。

如此，對于馬原是一個出色的作家，還有什么置疑的嗎?

我要說的是，那時候、那年月真有意思。

事隔多年，往事已如煙飄散，是高行健在《靈山》中有關麻風村的描寫，把我帶向了雅魯藏布江畔的那個麻風村，帶人了馬原筆下的瑪曲村。但是且慢，馬原筆下的瑪曲村，應該不是我看到過的那個麻風村。因為《虛構》的結尾，當馬原走出瑪曲村后，不是目睹了瑪曲村被突如其來的泥石流淹埋了，不復存在了嗎?如此，我怎么可能再看到它呢?

是的，瑪曲村已經消失了，而那個給以我浮想聯翩的麻風村，又在哪里呢?

算了，還是說說走出了麻風村的馬原，和我去印刷廠對紅的事吧。那是《西海無帆船》三校定稿要付梓出版前，馬原同我騎自行車去廠里看校樣，發現了我寫的《西海無帆船》的出版后記，很是驚詫。我在這篇后記中這樣寫道：“馬原的西藏題材小說被譽為是‘一個現代人講的西藏故事’，記錄著他在西藏這塊神秘的土地上的觀察、感受、思考和生活。馬原所講的故事為我們展現了一幅幅陌生、新奇的畫面，這些畫面為我們了解西藏及生活在西藏高原的人們有一定的作用。這些故事多線條并進、多人稱角度、多框架并存，組成了多結構多層面的作品。似乎是信馬由韁而致，細心閱讀就會發現作品的某一面甚至每一面都或多或少反映、折射出生活的某一層次，令人玩味，發人思索。……我們向廣大讀者推出這本集子，請讀者同我們一道來體會他那獨具的韻味、特異的剪輯和廣博而又密致的內涵。”等等文字，這里就不必一一道出了。我說吃驚，不是指馬原對這篇后記有多滿意。事實上，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對我寫的這些是否滿意。那時候，他看得很認真，只問我：“這是誰寫的?”我回答：“我寫的。”他便不再說話。直到從廠里出來，當我們要分手時，在拉薩城熾烈的陽光下，馬原才像一個可愛的大男孩，微笑著，不好意思地對我說：“謝謝你!”

想必這應該是一種滿意的表示吧。

責任編輯：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