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80周年紀念日到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一定要以一個退役軍人的身份寫點什么,這樣才能對得起35年前我剛剛20歲時就開始的那段人生旅途上最激動人心的時光——軍旅生涯。
一、 當兵去
1972年,我好像突然間交了好運:剛剛在吉林省前郭縣木器廠學木匠一年出頭就接到縣工業局的通知,要我到縣委黨校去參加所謂“前郭縣工交系統首屆馬列主義學習班”。我當時激動地想:參加了這個學習班,今后是不是就有機會當干部了?結果,學了一個多月,又回到木器廠家具車間,整天呯呯咣咣還是當小木匠。我失望至極。剛進入夏天,縣工業局又來通知,讓我填一個上大學的表格,我心想——好事果然來了!當時工交系統有一名推薦上大學的名額,領導居然給了我,你說幸運不幸運!但填了表之后左等右等沒有消息,后來聽說,這個名額臨時又決定給了縣二磚廠一個叫馬飛的長春青年。他是老高三,文化基礎條件比我好。工農兵大學生當不上了,下一步怎么辦?能改變命運的機會只有去當兵了。于是我在冬季征兵剛開始時就在廠里第一個報了名——堅決要求參加解放軍,拿起鋼槍保衛祖國,捍衛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打江山!在那個反帝反修、無大學可上的年頭,當兵是有理想有志氣青年的熱門選擇。當年木器廠的書記叫劉守善,是公安局副局長出身,階級觀念爐火純青。看到我申請后笑著說,你愿意參軍就給你報上去,試試看吧!他的話中自然有弦外之音,因為我家的成分稍高些,叫“小資”,這是全國只有吉林省才有的一個成分,是為那些解放前做過小業主、小商人的人士準備的一頂帽子,大體相當于城市富裕中農的意思。劉書記肯定是覺得我因家庭成分在眾多報名當兵的優秀青年的競爭中恐怕是前景不樂觀。我已聽出了他的意思,雖然有心理壓力,但依然是毫不動搖地決心放手一搏。
十分幸運,當年由于部隊軍人文化教育水平普遍較低,而我當時在縣工交系統已有了“小秀才”的名聲,結果竟然在報名后出現了陸軍和海軍爭搶我的現象。根據規定,海軍由于是招收特種兵所以有權力在全縣一千多兵源指標中先挑選10名,我竟然被海軍選中。說來僥幸,當年海軍接兵的那個“梁排長”在對我進行家訪時,我正好在家看書,此人是老高三背景,自然喜歡愛讀書人,所以不管我家成分高不高,也不計較我體檢時因緊張造成的血壓指標偏高,他對縣武裝部的領導明確表態:“這個兵我要定了!”
“老王家的小松奇不僅當兵了而且還是海軍潛水兵!”這個消息在家鄉像風一樣吹遍了四方,傳到我老爹的工廠——前郭縣磚廠后,有一位歷來對我家成分抱歧視態度的劉木匠四處聲言“王喜和(我父親名)的兒子居然當了海軍,這個海軍肯定不是好海軍!”
當兵是我碰到的第一個命運轉折點,穿上軍裝離開家鄉后,我家的門上被掛上了“光榮之家”的木頭牌子。從此,工廠里街道上再也沒有人能以家庭成分在政治上欺負我爸爸媽媽了,這在當年對一個家庭具有何等重要意義!
順便說一個故事,2007年6月14日我應吉林省銀行業協會之邀在長春演講,吉林省一個人大副主任、一位政協副主席也在聽講,休息時我問那位政協副主席“你是不是知識分子出身?”她說:“我原來是吉林工大教授。”我問:“你認識馬飛嗎?”她說:“當然認識,他當過工大副校長,現在已退休。”于是我跟她說,“我之所以今天能來這里演講是因為當年當兵后又上了大學并學了金融專業,而之所以當兵又是因為馬飛當年在我填了工農兵大學生推薦表后爭走了這個名額我就只好去當兵,今天的一切與當年馬飛的偶然性貢獻有絕大關系。”這位政協副主席聽后莞爾。
二、 新兵連
每個入伍的新兵都要經過3~4個月的入伍訓練。當年北海艦隊旅順基地防救大隊的新兵連選在旅順口區山溝村。新兵連100個新兵分9個班都住在農民家,新兵連連部和食堂在很遠的一個山上,這意味著,僅僅為了吃飯每天就要上山下山三個來回。正規訓練生活內容為:每天至少6個小時走隊列喊口號,晚上還有突然襲擊式的緊急集合,哨聲一響就要醒來在兩分鐘內打上被包出去跑步。新兵的伙食標準是幾毛錢一天,一頓饅頭、一頓玉米面窩頭、一頓高粱米飯,十個人一桌,一盤炒青蘿卜,一盤咸菜,主食隨便吃,但吃饅頭時咀嚼和下咽速度最快的戰士也頂多能吃四個,籠篾里就空了。我1968年下鄉在集體戶呆過兩年,在咀嚼和下咽速度方面早已訓練有素,所以每天吃饅頭能吃上四個。相形之下,那些高中畢業直接當兵且家境又比較優裕的新兵們則吃飯競爭力極差,有些人只吃到兩個饅頭時就出現了供給問題。
除了隊列訓練之外,以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專政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基本內容的政治教育也是新兵連訓練的一個基本內容。我們的老班長姓胡是個高三畢業的文化人,除了每天正規政治理論宣講外,晚上熄燈(煤油燈)后還能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臺灣派特務炸南京長江大橋、梅花黨之類的階級斗爭故事,極大地提高了我們的階級斗爭警惕性。
這個山溝村靠海,晚上躺在炕上就能聽見海濤聲,偶爾起夜上院子里的茅房時還能看見海邊上空出現紅色的信號彈。這使得我們這些內地來的新兵總感到戰戰兢兢,有時我甚至在想:如果某天晚上國民黨特務趁月黑風高端槍沖進來一通掃射我們到底該如何應對。
當年的農村貧窮冷落,了無生氣,農民們個個穿著打補丁的衣服,每年因糧食不夠吃要有幾個月用土豆地瓜當糧食。在人民公社制度下,人們集體勞動,每天掙工分,盡管有些餓肚子,但貧下中農們階級斗爭的觀念卻相當強。村干部告訴我們:這個小小的山溝村階級斗爭依然很復雜,因為這里住著一個特殊人物——大軍閥張作霖的小老婆,叫“二鬼仙”。“二鬼仙”行為怪異,只會用水煮苞米粒和土豆地瓜吃,且大小便從來不出屋,在村民眼里,這當然不正常,甚至暗含陰謀。我們新兵連列隊上山吃飯時也偶爾碰見過“二鬼仙”,此人小腳,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見我們走過就扯著嗓子連連大喊:“大兵康健!大兵康健!”我當年聽了她的喊聲既感好笑又有些憤怒,心道:這是什么稱呼?把我們當成國民黨軍隊了嗎?
在新兵連時,大家最盼望的日子是洗澡,大約20多天,我們就被幾輛解放牌貨車拉到旅順口一個軍人大浴池洗一次然后到潛水中隊吃飯,吃的是個頭很大的精粉面包,桌上有好幾盤菜。開始時,我超常發揮一頓能吃四個,撐得夠嗆。以后連平記錄的事也再沒有出現過了,到老連隊一段時間后一頓連一個面包也吃不下了。1976年探家時這種經歷我不敢跟老媽說,因為老媽如果聽說一個大小伙子一頓連一個精粉面包都吃不完肯定會罵我:“走道兒吐血——狂傷!”
當年前郭縣征兵一千人選了十個潛水兵,足見我們這十個新兵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物,35年后的今天,十個人已有三人去世——此乃后話。
三、潛水員
防險救生部隊的潛水員主要使命是援救潛艇,其次才是各類船險海難、水下施工、打撈死人之類的活計。
我抱著既好奇又害怕的心情來到了老連隊。我被分到一條1960年出廠的由拖船改裝成的救生船“402號”(不長時間后改號為“J100”)上。這個船的船長叫呂波是個充滿豪氣的大胖子,和軍訓參謀私交甚好,因喜歡打籃球的,所以點名把我從新兵連要到這艘船排水量只有800頓的老舊不堪的船上。當潛水員什么東西最令人感興趣?當年正值食欲旺盛之時,因此老實說對我最有吸引力的還是每天2.5元的伙食費,和空軍飛行員待遇一樣是當年部隊里最高標準的伙食。當時陸軍部隊的人均伙食標準是每天0.4318元,因此,陸軍戰友們都自稱“4318部隊。”陸軍每天高粱米大白菜,我們每天大魚大肉,每周還發罐頭、水果、巧克力。這種生活在當年已和天堂神仙一般無二了。潛水員每年要保證幾十個小時的潛水時間。除了潛水訓練或執行水下任務以外就是跑步、爬山、打籃球、練舉重等活動了。我在海水里最深只潛到57米,且只有一次,下去以后天旋地轉——這是氮氣麻醉的典型表現。因為鼻炎,我的潛水技術很一般,再加上家庭成分稍高,因此提干可能性幾乎為零。盡管如此,我在部隊的那幾年還是十分順暢。在分到402船的十個新兵中我第一個入黨,雖然提不了干部,但在船上當了夜校校長、團支部副書記、負責辦黑板報;在當兵第一年就被借調到部隊政委辦公室工作;入黨前是優秀團員;入黨后每年被評為優秀黨員;每半年獲得一次大隊嘉獎。這些事也著實讓我自豪了一陣子。

別看當潛水員每日珍饈美味的,其實也有不輕松的一面。在海軍水面部隊里,普通艦船是刮臺風往港里躲,而我們救生船則是拉戰斗警報往港外跑,每次臺風都有搶險救生任務。在12級臺風中,大海上即使萬噸輪也會像一片樹葉一樣,浪打風吹,隨時可能傾覆,我們這艘只有800噸排水量的救生船在這樣的條件下其危險程度就更是可想而知了。但沒有辦法,誰讓你每天吃兩塊五來著!誰讓你以防險救生為使命來著!只要刮臺風,就準備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戰斗去吧。剛上船時,我在港內訓練由于船搖晃也會嘔吐不止。請教老兵,他們告訴我:只要你從第一次開始,嘔吐多厲害也不躺倒,也堅持工作堅持吃東西(為了有東西可吐),將來就會不怕暈船了。我聽了老兵的話,堅持這樣做了,果然爆發出超級能量和超常表現,最后成為我們船上近60名指戰員中七名刮12級臺風也不嘔吐的鋼鐵戰士之一。
我的戰友中有人潛水深度曾達100多米,而我只有一次57米的記錄,盡管如此,我還是為自己當年的潛水員生涯感到自豪,特別是在經濟理論界和金融學界,許多同仁朋友無論他們自認為經歷多么豐富,和他們聊天時,我只要問一句:“你們見過海底世界嗎?你們有過在大海深處持續四年的工作、訓練、嬉戲、觀察的體驗嗎?”我相信,只要如此這般炫耀地一問,所有人都會發懵。
四、回老家
我老爹解放前在前郭縣也算是一個成功的小業主、小商人,在縣城蓋了六間紅磚房,兩米多高的院墻圍出了一個很大的院子。很小的時候,我站在院門口看南來北往走過的人們,就聽過路人的談話,他們指著我家的院墻說:“這是王家大院。”1957年反右運動時我已經開始記事,我在飯桌上聽老爹說:“共產黨領導得好呀,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1958年,我老爹主動把院墻拆掉讓公家在原來我家菜園的位置上蓋了一排房子。1976年我在經歷了幾年的潛水員生活后回到老家探親時,突然發現:小時候看起來非常高大的房子怎么變得如此矮小?門前的地界怎么如此局促凌亂?小時候在門前的柳樹上蕩秋千時覺得那是一顆有參天印象的大樹,如今怎么變得這樣干枯蕭條?特別是看到老爹老媽那爬滿皺紋的臉時,我覺得他們就像門前那顆老柳樹一樣。于是傷感之余血脈賁張,在心里發誓有朝一日要重振王家,把房子重新整修一遍,讓老爹天天有肉吃頓頓有酒喝。1977年3月,當兵服役期滿,我主動找政委談話堅決要求復員回老家,理由是父母年邁家庭貧苦。記得政委當時和我談了三個多小時,一再挽留,見我去意已決,最后長嘆一聲說:“可惜呀!走就走吧!”
1977年3月7日,我左手拎3個右手拎4個容積55公分的旅行袋,里面裝著幾件衣服、很多書和自己刻意攢下的罐頭登上了北去的列車。
我回來了,盡管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