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三則

有一種智慧叫”遺忘”

身邊年輕的電腦高手們幾乎都有一個習慣，就是時不時地把用過的文件從硬盤里刪掉，以騰出更多的空間備用，又大大地提高了電腦的運行速度。我把這個操作，稱為“遺忘”。

人的智慧有許多種，但很少有人把這個“遺忘”也當成一種智慧。我還發現，古今大智慧者都有這樣一個本能，他們都能把那些不值得記憶的往事“遺忘”掉。這個“遺忘”不是健忘，而是在他們的大腦里，那些對自己成大業沒有正面意義的經歷，被壓縮成簡單的符號深藏在一個只占據小空間的所在，不使他們成為伴隨日常行為的影子。有這么幾個例子作為我的依據，來說明“遺忘”的重要意義。

話說當年曹操接見張繡派來使者，沒想到使者是來轉達張繡想第二次來降之意，很是高興，有人提醒他“不要忘了典韋”，曹操哈哈一笑，就算作了回答。張繡既然有降了又叛，叛了再降的膽量，也說明張繡判斷曹操有足夠大的氣量。于是二人執手時，不管是裝出來的還是怎樣，都像在二人之間沒有發生過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一樣。曹操因此找補回了失去典韋和愛子賢侄的損失，也大大地擴充了地盤，更重要的是還得到了額外的收獲——讓天下人（包括多如牛毛的敵手）陡然增添了對曹操的佩服。——成大業者就是要有與眾不同的大“忘性”。

1972年，為了共同對付當時蘇聯巨大的軍事威脅，中美兩國領導人又走到了一起。在面對全世界十幾億雙眼睛的歡迎酒會上，中國領導人只說了一句“眾所周知的原因”，就把事情一帶而過；美國領導人更是“智慧”，說美國人是個善于“遺忘”的民族，連提也不提那件十幾年前才了斷的往事。——大人物能做大事的前提，就是能把在凡夫俗子看來天大的事情看輕，一笑泯恩仇。

胡耀邦和鄧小平在世的時代，中日兩國的關系一度“轉晴”，其實有誰能比他們二位更能看得清那個“一衣帶水”的東鄰呢？而如今，與全球化的趨勢相悖離，兩國關系卻又進入了冰凍期。我在上個月中旬的一次名為《東方大國的社會轉型》的講演里，提到了福澤諭吉的名字，就有一位從日本留學歸來的教授在其后的對話時間里“提醒”我：“這個人的思想可是促成后來中國人和東南亞人民苦難的罪魁禍首，你在講演里應當對他有足夠的批判性。”另一個官員身份的與會者則更進了一步：“科學沒有國界，科學家應當有祖國……”

我當時說時間不允許展開這個話題，我只能簡短地對你們說，相信我站在南京大屠殺紀念碑前與你們的感觸是一樣的，也流了淚。但是學術氛圍里，學者應當是一個客觀的研究者，這樣取得的成果才能經受得住時間的磨礪。一個人，一個民族，如果時時刻刻陷于歷史的痛苦里不能自拔，不可能不影響到自己眼前該做的事情。魯迅勾畫出一個“祥林嫂”不是給我們提供可供玩味的可憐蟲，而是告訴我們，中國人有這么一個“祥林嫂情結”。如果不把這個情結結束掉，它將一直因擾著我們，長此以往，我們的“大國夢想”苦干年后也將僅僅是一個夢。

“遺忘”所能體現的，還有智慧者的大度。那些習慣于背負著痛苦往事辛苦過活的人，不正做著用他人的不端行為來折磨自己靈魂的蠢事嗎？

《鷸蚌相爭》是個壞寓言

《鷸蚌相爭》這個寓言，中國人都知道；可是我要說，這個寓言在2000多年的時間里對中國人的生存哲學的演變起的是壞作用。

這個寓言是一個叫蘇代的說客編造出來的。他替燕國充當使臣去游說趙國放棄征伐燕國的計劃，對趙惠王說：“我剛剛從易水過來，看到一個蚌張開了殼曬太陽，一只鷸正要啄食其肉，蚌合殼的時候夾住了鷸的嘴。鷸說，今天不下雨，明天不下雨，就渴死你。蚌說，今天不放你，明天不放你，就餓死你。兩個誰也不罷手，最后，漁翁從中得了利益。”

顯然蘇代的使命是成功的，趙國后來沒有攻打燕國，但是，它們最終還都是讓秦國給滅了。這至少說明蘇代的理并沒有讓燕國最終擺脫被殲滅的命運。

那么怎么來說清楚我的這個理呢？

首先，從生存第一的角度來說，一個諸侯國要想在列強林立的情況下長久地生存下去，相互間的爭斗是十分必要的，在那個情況下，武備和實戰是生存的需要。誰尚武誰就能生存，誰“愛好和平”，誰就很可能被吃掉。誰也不要用什么義不義這類大而空的道理來嚇人，千萬別理這一套。你信守了和平原則，仁愛不光掛在嘴頭上，也當真以為別人也會同樣對待你，那你就錯了。那兵事不是用操練的手法就能練就的，必須實戰強國。秦國地處邊陲，對“內”不戰，也要時時防范外部游牧民族的襲擾，因此，開始時，秦雖是小國，稱不得霸，但是架不住時間一久，情況就會發生變化，秦國終于在人們不看好的情況下成了七雄之一，最后具備了滅掉所有其他諸侯國的實力。

再有就是說說寓言本身。

這個故事不可能是那個說客親眼看到的事實。頂多是一個哄小孩子的神話故事。統計學有一個原理說：“小概率視為不可能。”那個寓言是若干個小概率的組合，是個更小的概率事件。因此在實際生活里，如果說客所說的那類事情所處的環境再度出現，鷸為了生存也還會繼續如此行事，游說者妄圖借否定生物生存斗爭的隱喻來否定人類社會中的種群斗爭。作為依據的前者是客觀存在，無法真正否定，可是作為結論的后者卻確確實實地讓后來的中國人吃盡了苦頭。從西漢以后，中國人由于信奉和平原則，才在后來的2000多年里，成為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的弱者。自己在茍且中即使創造了所謂輝煌，最終，那輝煌也同創造它的主人一同成為他人的獵物。問題是中國人作為一個農耕民族，把所有中國農民訓練成亦農亦兵的常備不懈群體，是要有大智慧者來點化的，可惜奴性十足的儒家倫理把促生這樣的民族圣賢的機會全然排除了。

鷸蚌就是要“相爭”，這是天然地存在的事實，“相爭”是動物的天性，也是一切物種延續生命、進化種群的動力之源。人類各個種族之間的爭強斗勝就是這個“爭斗”的延續，形式上雖然日益變得文明，但也不失嚴酷本質。然而在中華民族的兩千多年歷史中，漢代以后的儒家主流人物以它不符合中庸之道的精神而竭力貶損之，目的是幫助統治者更輕松地施行專制統治，而不顧億萬黔首在這不公正的對待中，一代一代變得溫順麻木。而中國的“士”，在標榜“溫良恭儉讓”的行為規范的束縛下，日益變得懦弱，不但無法與日本的“武士”（日本的武士都有一定的儒文化修養）的全面能力相比，與蘇秦、荊柯這樣當年“士”的老祖宗比起來，也退化得不成樣子了。

秦漢以后，中國人的進步只體現于數量上的膨脹，而質量即國民性卻“一代不如一代”（魯迅語），并不止一次地面對亡國之厄運。他人的覬覦不軌之心是他人的事，我們有沒有挫敗他人的狼子野心的能力則是我們自己的事情，如果我們的文化出了問題，這應當是令我們寢食不安的頭等大事，而不要先忙著在別處尋找自己的禍根。

長期以來，《鷸蚌相爭》這個寓言就潛伏在小學語文的教科書中，它毒化著中國現代兒童的心志，因此必須予以批判，并盡快把它從教科書中清除出去。

中國人的家族和日本人的家元

七年前，我主持《清華管理評論》。那年的8月，編委會商定了下一期的主題是民營企業的“家族式管理的改造”。正巧有河南的幾個“大戶”尋求雜志幫助，想通過我們邀請幾位懂管理的專家到河南實地指導他們提高管理水平，給他們出出點子。于是我們就把這兩件事情合為一件，找了個寬敞的地方開了個“民營企業二次創業”研討會。請來的專家和我們都近距離地了解了那些“新富”的巨型民企，算是擴大了眼界；而民企業主們也初次聽到了一些新鮮名詞，如“委托制”、“股份制”以及“經理人階層”等等。他們都有上億的資產，可是管理方法始終還是“人盯人”戰術，一來放不開手腳，二來矛盾越積越多，他們也認識到這樣下去遲早會出問題的。

會議開了三天，我們因此而把當期雜志做得很充實，專家教授們也因為有了一手資料而豐富了教學內容，可是那些花了不少錢來買智慧的大老板們卻沒有相應的收獲。事后我們了解到，他們的企業“海棠依舊”。問題的關鍵是他們都不能從“家族情結”這個蛋殼里突圍出來。

其實所有中國的民營企業都要面對這個“家族情結”的問題，尤其是中西部地區的民營企業。因為，中國人的思想核心，就是家族觀念。而面對越來越社會化的管理對象，家族企業家們束手無策了。橫亙在家族與社會之間的那道藩籬，不像那個詞所揭示的那樣，一邁腿就跨過去了，而更像是一副緊緊地纏繞在靈魂周圍的枷鎖，擺脫它的束縛談何容易。

我曾經疑惑過，同為東方人的日本怎么就能輕易地把企業做得像西方人那樣出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原來，日本人雖然在文化上受到中國人的很大影響，但他們并沒有類似我們中國人的那種家族情結。140年前，絕大多數日本人連姓氏都沒有，家族的概念只存在于皇族和將軍以及貴族“大名”的心中。新政權為了建立新型的戶籍管理體制，1870年和1875年兩次下令，要求所有百姓都盡快給自己起個姓氏，于是，日本人的姓氏數量就一下子多了起來，據統計，那時他們的姓氏有12萬個之多。當時的百姓啟用姓氏方式五花八門，最可笑的是一個戶主把自己腳的尺寸“一尺二寸五分”作為他們家的姓氏。

相反，日本人的“家族觀念”極其淡漠甚至無情。日本的家庭（包括皇家）歷來實行嚴格的長子繼承制度，習俗如此，法律也是如此。長子的地位是鐵定了的，任何理由都不能違反這一原則。長子沒有兒子，長子就收養一個養子或者招一個“倒插門”女婿作為養子繼承家業，他的親弟弟也沒有可能代位繼承。（中根千枝：《家族的構造》）日本人的這種刻板勁實在讓中國人難以理解和接受。而且親弟弟如果到了該“出去”的時候還不“出去”，就成為一個新的雇工，與家里原來的雇工為伍，住窩棚，干苦力，毫無商量的余地。不愿意接受這樣安排的人，成人后就要到社會上去“漂浮”，成為日本特色的一個特殊人群——“浪人”。日本人用這樣的制度保證了一個個家庭實體千百年保持穩定并不斷地艱苦成長。從這個意義上講，日本人的“無情”是有遠見的。而中國人的（非皇族）家庭，除了孔子世家以外，幾乎都逃脫不了“富不過三代”的厄運。中國人的家族觀念沒有被日本人接納，可能跟日本國家資源短缺有關，假設日本人也實行中國人的繼承制度，可能每一個日本家庭不僅連三代都延續不下去，全國上下都會永遠陷于饑餓中，家庭和社會都難以進步乃至進化。

但是日本人有一個特殊的社會文化構件，叫“家元”，這是一個不為中國人深刻了解的事物，有必要著重說說。

日本人的“家元”，本源是家庭，但是千百年來卻自然而然地內生出了現代社會中的企業的元素。它不重血緣關系，不維系血脈，卻看重“技藝”。誰的技藝高超，誰就會最有可能成為“家元”的繼承人，這個過程在日文中叫“名取”，有了這個名分，就確立了與家長的“血緣關系”。在原來的農業社會，家庭保持了土地和簡單的生活本能的延續，在后來滋生出各種非農業產業以后，家元就成為高于家庭并大于家庭的新的社會單元。在這個新的單元里，一般來說長子還是有優先繼承機會的，但是如果這位長子的技藝實在說不過去的話，他的權利會讓位給真正能傳承這門技藝的能者。

大家都知道日本有什么“茶道”、“花道”、“柔道”、“劍道”等等，這些以技藝為紐帶或凝聚力的家庭組織，能長時間地流傳，一方面有家庭的形式外殼，另一方面有現代企業的若干原則內涵。你雖然不是這個家庭的成員，但是你如果拜到這個技藝家庭里苦苦修煉，當你的技藝成為老大以后，就會以養子的身份取得繼承權。這就保證了這門技藝的壽命周期和不斷發揚光大。1987年日本公布的十大富翁中，茶道名家“千家流家”就名列榜首。這是一個延續了400年的茶道技藝世家，其間，我們中國人所看重的血統已經變化了多次了。其他如歌舞伎、圍棋、甚至宗教，都以這個傳統的方式傳承著，使得社會非物質文化財富受到極好的保護。這種家元制度還有一個“副產品”，那就是讓日本人養成了這樣的性格：只服膺于強于自己的人，對于弱者，往往冷酷到禽獸不如的地步。

到了現代社會，西方的市場經濟大潮沖進了日本，日本人又把經濟和商業技藝用這種技藝世家的方式演練一番，結果駕輕就熟，一炮打響，那些大企業就是植根于日本傳統文化的“家元”與現代科技與管理相結合的結果，這讓西方人看不懂了，而我們中國人則忽略了這一點，而輕易地認為，日本人的“一夜暴富”是他們“全盤西化”的結果。

其實，我們中國在舊社會也有類似家元的社會組織，宋朝時叫“團行”，明朝時叫“行幫”，清朝時叫“會館”，但是，中國人的這些組織更多地是一種互助，強調的是鄉里鄉親的關系網，而沒有以一門技藝為文化的核心運作。而由于傳統的“官文化”的壓力太大，這樣的組織往往還受到家族思維的影響，總是小打小鬧，成不了什么規模，這些基礎性的元素就決定了，要把它改造成現代企業組織，要比日本人把家元升華為現代企業的難度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