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 蘭
8月的武漢,太陽在空中懶懶地照著,這天正是立秋。氣象部門預告的氣溫是37攝氏度。盡管現在是上午,可人們的眼睛已被順額頭流下來的汗水浸得睜不開。
與眼下熱度相同的,是武漢老年大學的報名狀況。在武昌糧道街白土塘路18號,武昌老年大學副校長葉愛玲告訴記者:今年秋季,估計又有近1000個學員報不上名。
在武漢,這樣的尷尬已經持續多年。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老學員不畢業,新學員進不來,而政府的資助有限,學校名額只有那么多。武漢老年大學管理人員彭瓊說,在武漢各老年大學,光是上學22年一直不畢業的學員就有好幾百個。
愛校勝過愛家,22年不畢業

武漢市現有103萬老年人,占全市人口的12.59%。武漢市的老年大學,已有22年的歷史,如今13個城區共有36所老年大學,100多所老年學校,加起來共有10多萬學員,所以應該說,能進老年大學的,都屬于幸運者。
90歲的顧衍堃老人就是一位上學22年一直不畢業的學員。在武漢馬場角路都市花園的家中,童顏鶴發的顧衍堃老人不等記者坐到沙發上,就笑著問記者,今天是不是為了“四個半博士”而來?不等回話,他就幽默地解釋說,自己從1985年開始在武漢老年大學上學,至今已有22年。五年畢業一個博士,這22年,算起來就該是“四個半博士。”
顧衍堃開始先學繪畫,跟著又學習英文、跳舞、音樂、電腦、衛生保健、時裝表演等等,“可以說,這22年,我學會了十八般武藝!英文也越來越好。而且,我現在能夠活得這么長,也是因為在老年大學上學有寄托。”顧衍堃老人說。
顧衍堃原來有些英文底子。去老年大學上英文,一半是復習一半是學習。1989年,恰逢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武漢召開老年教學會議,他用純正的“英式”英語致歡迎辭,令各國與會者驚訝不已。
不僅僅是英文,在其他方面,顧衍堃也樣樣出色。學聲樂,他多次帶隊參加各種合唱比賽并取得優異成績,也參加過省、市電視臺的春節聯歡晚會表演并獲一直好評,后來又干脆自己組織了十個人左右的小合唱隊;學電腦,他學會了上網、FLASH、制作網頁;學跳舞,他會跳許多年輕人都跳不好的倫巴、探戈;演節目、時裝表演,他經常得獎,他時裝表演的舞臺照還在1999年成為《當代老年》雜志的封面。
當記者問這位明星老人,過完90歲生日還去不去老年大學,他大笑著說:
“去,當然去,為什么不去呢,不去是不可能的,哈哈。只要還能動,我過完一百歲也照樣去!”
這就是老年大學工作人員的難處。武昌老年大學副校長葉愛玲對記者說,盡管武昌老年大學下個學期要開138個班,可是好多班都滿了,新學員進不來,而老學員不是因為有特別的困難,或是身體不好,他們就都一直上,不退學。
葉愛玲說,學校曾經想過能不能勸老學員畢業讓更多的新學員進來,可是老學員們都說,我們長期在這里上學,也一直支持老師和學校;學校已經是我們的家了,你們沒有任何理由不要我們,沒有理由把我們趕出“家門”。
上學是活著的一種方式
老人們為什么這樣不愿離開老年大學?用另一位念了22年老年大學的李愉明老人的話來總結:“上學已成為我生活最重要的部分。”
75歲的李愉明在老年大學學會了畫瓷盤畫。1997年的時候,為迎接香港回歸,李愉明的一幅題為《祖國萬歲》的瓷盤畫,在當年全國老年書畫大賽中獲得一等獎。
在武昌黃鶴街的家中,李愉明翻出這些年畫過的所有自己保存完好的瓷盤畫給記者看。別看這一個個盤子面積不大,她每畫一個,都要耗時半個月到幾個月不等。她說,這些畫,是她上武昌老年大學22年的成就,也是她活著的一種方式。
1995年初,李愉明連著做了六次手術,出院后在家休養,有好幾個月時間,她都不能去上老年大學。那段日子對李愉明來說,就像在監獄一樣。
李愉明說,那時她心情十分地煩躁,天天數著可以走動去上學的時間。白天,她無法安靜下來做任何事情,哪怕是簡單的家務也做不下去。有時,就是看著自己的女兒外孫也莫名其妙地心中生怨。
“連我自己都搞不懂為什么那樣生氣,我在生哪個的氣。后來才發現是因為沒有上學,人在家里呆霉了。”她說。
另一位老年大學學員,50歲的學員朱菊英內退前在武漢汽車掛車廠工作。之前,因單位效益不好,她天天跟領導鬧著要退休。可等真正退下來了,才發現自己“完了、老了,對社會沒有用了、也沒有人再需要了。”她成天疑神疑鬼,覺得活著沒有意思:腰不舒服,就懷疑自己得了腎炎;感冒頭痛頭昏,就懷疑自己是老年癡呆。她說,退休后的那種感覺很怪,連自己都搞不懂,發現自己不是自己。她在家里經常跟女兒吵架,感覺在人眼皮底下討人嫌,有時急了,就跟女兒大吼,“青春期遇到更年期,看哪個該讓哪個!”
“我那時就只做四件事:吃飯、做飯、睡覺、等死。是老年大學讓我找回了活著的感覺!”她說。
上不了大學很無奈
童隆琴女士是襄樊鐵路局的會計師,今年59歲,現在武昌老年大學學習民族舞和健身舞。她進老年大學可不太容易。2006年秋,她報名時,民族舞班已經滿員,她本來是報不上名的,但學校被她遠道來武昌上學的行動感染,就破例收了她。這樣,每個星期五晚上,她從襄樊坐火車來武昌,星期六上午上完兩節課后,下午再坐火車回襄樊。童隆琴知道,自己能進來,不僅是學校決定要她,也是后面排著隊上學的學員主動把機會讓給了她。因此她很認真,學完回到襄樊,再去教其他的人,在單位組織活動和節目。
而上不了老人大學的老人們,就非常無奈了。
68歲的鐘淑芳老人站在白土塘路武昌老年大學門口,帶著一臉期待。她家離這里只有半站地。“我沒有多少文化,想去學跳民族舞和電子琴,但是我去了五次都沒有報上名。”鐘淑芳小聲地對記者說。
她說,因為自己是工人,也不敢大張旗鼓地表示想上學,兒女曉得了也會說她老都老了不在屋里好好呆著,還想些什么花樣兒上大學。
鐘淑芳現在和剛剛結婚的小兒子和媳婦住在一起。年輕時,鐘淑芳貪睡,現在不工作沒壓力了,她反而睡不著,每天早上四點多就醒了。醒后她往往躺在床上想年輕時的事情,到六點的時候才起床,做好四個人的飯。吃完飯,兒子兒媳上班去了,老伴也出去喝茶,她就在街上隨便走走,順便買些菜回家。之后就無事可做。
有時,她在家看看電視,有時在街上看看別人打麻將,有時找姐妹們說說話,聊的內容大都是抱怨自己的家人。中午只有她和老伴兩個在家吃飯,加上收拾屋里的時間,整個不到一個小時。吃完飯,她想跟老伴說說話,可老伴要午睡。鐘淑芳
睡不著,只好躺在床上想些雜七雜八的事,直到想得頭昏腦脹為止。
每天下午是鐘淑芳最難過的時候。她說下午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別家的婆婆都有孫子外孫要去接,可她自己的孫子輩都在漢口讀書,太遠不可能去接。整個下午,就是不曉得自己做啥子事好。有時,不知不覺,鐘淑芳就走到老年大學了,但每次走到這里,她又悄悄地退回來,怕別人見了笑她。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兒子兒媳吃完飯忙著出去娛樂。還沒跟老伴說上幾句話,老伴就忙著去搞他的花草,鐘淑芳就又成了“孤家寡人”。
鐘淑芳說,她年輕時拖了四個孩子,最后這個是四十歲才生的,還要上班,也沒有像現在這么難受過。現在的日子,她覺得自己根本上就是個活死人。
“人沒有老的時候,不容易體會到老人的難處。我老伴就一再跟我說,不要把想上學的事情讓兒女曉得,讓他們在工作上分心。其實我心頭清楚:要是他們曉得了,會怪我不在家里好好安度晚年,只會給后人找麻煩。”鐘淑芳說。

在老年問題上,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的距離,不止相差幾十年
武昌老年大學副校長葉愛玲告訴記者:“我幾十年一直搞教育工作,看到學員進不來心里也不是滋味;我自己也是老人之一,特別能理解進不來的那些老人的心情,可沒有辦法呀。”
“老學員進來了都不愿意走,進不來的老人就抱怨總是報不上名。直接來找我想進來的人也多,可是沒有辦法,想進來的人都得先排隊等哪個學期有人不想讀走了,就按登記的時間先后順序,排到了誰誰才能進。”葉愛玲說。
進不來的人會說,我們想來你不要我們沒有道理,老年大學是所有老年人的大學;有的人一直占著位子上學讓我們進不來,這不公平,這還叫什么招生呀?可是,進不來的學員一旦進來了,也沒有幾個真的就會把位子讓給別人的。而葉愛玲說,老年大學的學員一旦進來了,只要學員本人愿意學,我們都絕不趕人走的。
李漢林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武漢早在1993年就正式步入老齡化城市,比全國提前了整整6年。其實武漢的老人進不去老年大學成為新聞,這說明這里老年大學還相對比較多,老人們還知道可以去老年大學,在更多的大中城市,老人生活的周圍壓根兒就沒有老年大學,那就不是進不去的問題了,而是你根本就沒有地方去。
武漢市老齡委綜合處副處長胡志洪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告訴記者幾個數據:在1993年到2005年的13年間,武漢的老年人口從71萬增長到了98萬,60歲以上老人以每年平均3%的速度增長,2007年,武漢老年人口達到103萬。
胡志洪說,從2004年開始,武漢市老齡委就與武漢社科院聯合進行空巢老人(即不與子女一起住的老人)調查。他們的調查顯示,全市的空巢老人近30萬人,空巢率達30%。有30%的空巢老人月收入在220元以下;20%的空巢老人身體差且無錢看病;25%的空巢老人生活單調寂寞,渴望精神慰藉和生活照料。盡管從2006年起,武漢市政府投入資金用于老年“購時服務”,即為老人請保姆服務,每天一個小時,受惠老人已達到2000多人,但是,這些措施可以解決部分老人的實際的物質和生活困難,對老人精神方面的需求,卻是遠遠不夠的。
武漢市有多少老人能夠參加到老人大學和武漢老齡委、武漢老體協、武漢老年科協、武漢老干局辦的上千支文體團隊?胡志洪說,這個數字只能估計:目前武漢大學共有學員10多萬,占老人總數的10%左右;各個協會共吸納會員近20萬人,占老人總數的20%左右;各層各級活動參與者共10余萬人,占老人總數的10%左右。但是,這并不能說明參與活動的老人就有40萬占老人總數的40%,因為許多老人是重復參加活動的。
胡志洪也承認,很多身體好的老人還是更愿意去老年大學。因為在老年大學能學到更多的知識,能交到更長期的朋友。而且對老人們來說,花費也是相當低廉:許多課一學期的費用不過數十元,價格最高的鋼琴課才不過180元。辦學校的主要資金,來自政府,一般情況下,每年撥款數十萬。
李漢林說,如今的老年人追求歡樂、健康,渴望新知識,更注重精神方面的需要。可是中國的養老體制,根本沒法跟國外的成熟狀態相比,可以說,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的距離,不止相差幾十年,而是一百年甚至更長時間。現在的整個社會的重點都集中在發展經濟,人們最關心的事情是包里的錢包有沒有鼓起來,至于老人退休后生活精神過得好不好,往往會被社會忽略。
當人們看到越來越多的老人坐在城市的馬路邊下棋、在小區綠地旁打牌、或僅僅是無所事事地聊天時,都市里正忙碌著的上班族們會感覺老人的問題將影響到全社會的生活質量嗎?
其實,家有老人的人們已經深刻地感到了這一點。
陳江華老人的女兒喻琳發現,自從送媽媽去了老年大學,媽媽晚上再也不纏著她和爸爸說事兒,或是抱怨她不教媽媽知識,而且媽媽的精神和身體都比退休前好了。而顧衍堃老人的女兒顧敏說,每次遇到她爸爸有畏難情緒的時候,她都是激情和耐心共用,想辦法讓爸爸去上學,因為她知道,只有在老年大學,她爸爸才會真正快樂。這些做兒女的發現,老人們上老年大學,不僅找回了活著的價值和位置,也讓晚輩們自己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社會學家李漢林對記者說,目前中國60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已達到1.43億,占全國人口總數的10.97%以上。本世紀中葉將達到4億多。
“目前,各種老年問題還沒有集中爆發,問題還處于隱形階段,還來得及引導和緩解。但是,隨著老人的數量的增加和文化層次與精神要求越來越高,老年問題如不得到很好重視與解決,終將影響社會的穩定與和諧發展。”李漢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