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花朵

在小區(qū)門口扎營收破爛的那對老夫妻，祖籍河南信陽。好像小區(qū)六年前開盤住人的那天起，他們夫妻就守在了鐵藝制作的大門外，很猥瑣的樣子，等待小區(qū)里的住戶，招呼他們進去，收來一捆捆的舊報紙、廢紙箱什么的，碰到運氣好，還能收來人家換代不要的舊電視、舊冰箱、舊電扇以及舊門、舊窗、舊家具一類的東西。

在他們的廢舊攤上，就支了一臺舊電視，從旁邊一家麻辣燙的小飯館接上電，還能清晰地看到節(jié)目。經(jīng)常地，就有進城打工的人，還有閑逛走得乏困的人，在電視機前停下來，專注地盯著電視看，特別是那年的韓國亞運會和韓日的世界杯足球賽，老夫妻廢舊攤上的電視機，成了周邊民工和流浪人員的精神家園，白天黑夜地，都圍著一群人在看。看得饑了，就到身邊的麻辣燙小店吃上一嘴，因此，麻辣燙小店的老板，也樂意老夫妻從他們店接電放電視。

小區(qū)人不知道老夫妻的名字，只知道他們從河南來，便都不約而同地叫他們老河南。

有幾個春節(jié)了，老河南夫妻都沒能回老家，就在小區(qū)門口的廢舊攤上過了年。今年他們是打算回去的，早早地放出了口風，他們的女兒大學畢業(yè)了，他們也該松一口氣，回家與他們大學畢業(yè)的女兒過個歡歡樂樂的團圓年。可是，到頭來還是沒能回老家，問題是他們的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工作不好找，打算再考研究生。

小區(qū)人知道老河南夫妻供養(yǎng)著一個大學生的女兒，再看猥瑣的他們，眼神就有了變化。再知道老河南夫妻的女兒要考研究生，眼神就更有了變化。到后來見了老河南夫妻的寶貝女兒時，眼神里便一滿子都是敬佩和羨慕了。

干冬濕年。果然在老河南夫妻的女兒趕在年三十一家團聚的晚上，醞釀了多日的一場大雪，給歡樂的大年裹上了一層溫馨的色調(diào)。年終放炮的聲音，幾乎要把整個城市抬起來，早上起來，紅紅的炮屑，攪進了潔白的雪地上，讓人看到的是一派熱烈祥和的場面。

小區(qū)人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見到了老河南夫妻的寶貝女兒。人長得眉清目秀，瘦瘦高高，穿戴極其樸素，就在大年的日子，她的老河南爹娘，頂著一頭的雪花來到小區(qū)門口。春節(jié)嘛，是個大消費、大鋪張的日子，誰家都有一大堆的廢棄物。老河南夫妻和他們的寶貝女兒，剛一在小區(qū)門口落腳，就有住家招呼他們了。半晌不到的工夫，廢紙箱、啤酒瓶、易拉罐的，就收攏了一人力車。老河南的爹爹嘴也合不攏地拉著人力車，在飛雪飄飄的長街上，跑回了他們租住的地方。

老河南夫妻的女兒，嘴是甜的，眼睛也是亮的。她的腳手都很快，跟人上門收廢品，她去的最多，大叔、大嬸、大哥、大姐地叫著，叫得大家的心都軟軟的，又都知道她的志氣，上門來，把廢品給她往門外一推，不用稱重量，不用數(shù)數(shù)量，讓她拿了去。她知道這是大家的照顧。但她不要大家的照顧。她像她的老河南爹媽一樣，認真地約著重量，認真地數(shù)著數(shù)量，一分不少地付出該付的錢幣。

一個小區(qū)的人，都認識了老河南夫妻的寶貝女兒。

這就過了正月十五。斷斷續(xù)續(xù)的一場雪也停了，白蠟蠟的太陽也露出了久違的臉面，是它待在云背后太久了嗎？露出的臉面沒有一點熱度，天氣似乎比下雪的日子還要冷，地上的積雪在人的腳步和汽車的輪子碾踏下，全都變成滑溜溜的冰板。

老河南夫妻和她女兒收破爛的生意仍然很好，一上午就又收了一人力車，就在老河南夫妻的女兒進小區(qū)人家去收破爛時，老河南夫妻一個駕轅，一個拉套，拖著一車的廢舊破爛走上了人來車往的大馬路。如果不是路滑，老夫妻都只是一個人拉了車子走。今天的冰板路，老夫妻就只有一起行動了。然而，讓人猝不及防的慘劇在這一刻發(fā)生了。后邊急馳而來的一輛城市垃圾車，像個喝多了酒的醉漢，瘋瘋癲癲地沖了上來，掛住了老河南夫妻廢舊破爛車上殺著的一條麻繩，原來還顯沉重的人力車，剎時像是紙糊的一樣，猛地調(diào)了一個頭，把駕轅的老河南摔出了十多米遠，雜發(fā)亂舞的頭顱撞在了一邊的水泥道沿上，流出的血不多，在冰板似的大馬路上洇開來，仿佛一朵迅速綻放的花兒。老河南的妻子，則被卷進垃圾車的輪子下，碾破了肚皮，同樣有血流出，在冰板似的大馬路洇開來，仿佛又一朵迅速綻放的花兒。

小區(qū)門口的人都驚叫起來了。大家都與老河南夫妻很熟了，驚叫撲了過去，然而一切都遲了，老河南夫妻因此喪失了性命。

那是多么好的一對夫妻啊！

平常日子，老河南夫妻也不是怎么忙，妻子收拾破爛時，丈夫會給妻子捧上他們帶來的大水壺，一人喝上一口，妻子繼續(xù)整理破爛，丈夫就到一邊去看電視，或者是找人下一盤象棋。

老河南的象棋是從破爛中撿來的，有些子兒已破得殘缺不全，大致認得出個車、馬、炮的樣子。起先擺在小區(qū)門口，也沒有跟他下，一個人下。時間一久，便有人圍上來，捉了對兒地廝殺，殺了半年六個月，差不多都是他贏，就有更遠一些的棋手找上門來，與他對弈，結(jié)果還是他有實力，對手紛紛敗下陣來。

老河南與人下棋時，走出一步好棋，旁邊人喝一聲彩，他的妻子就會撲閃著已不水靈的眼睛，看他一眼，而這時的老河南丈夫，也會接住妻子欣賞的眼神，點一點頭，或晃一晃頭；特別在老河南的丈夫贏棋的那個空擋，妻子更會捧了水壺給丈夫，讓她的丈夫潤一潤殺伐冒煙的喉嚨，老兩口的幸福和甜蜜，在這時全都無所保留地流露出來了。這讓小區(qū)里的夫妻們看見了，還真是惱氣哩。應該說，小區(qū)里的夫妻們，生活條件比起老河南夫妻，不知要優(yōu)越多少，可他們常很慚愧，吵吵鬧鬧，一點都找不到幸福甜蜜的感覺。曾經(jīng)流傳過一個故事，小區(qū)里有對年輕夫妻，都協(xié)議好了，要去街道辦扯離婚證，走在小區(qū)門口，看見老河南夫妻的那一種和睦和甜蜜，便都打了退堂鼓，互相牽了手，又走回了自己的家。

老河南的棋名不脛而走，忽一日來了一個六歲模樣的男孩，向老河南叫了板：你能和我下兩盤棋嗎？老河南的棋藝不錯，棋德更不錯，不論老小，愿意和他下棋，他以為是看得起他，就絕對不會拒絕。他和小男孩的較量自然地拉開了帷幕。讓老河南始料不及的是，小男孩的棋路很有些道行，雖然還是他老河南贏了棋，但每一盤贏得都不輕松。旁邊站著一個中年漢子，介紹說他是小男孩的叔叔，因為驚嘆小家伙的悟性，特來與老河南交手，如不嫌棄，小男孩愿拜老河南為師。

有拒絕的理由嗎？沒有。老河南平生有了第一個學棋的徒弟。

善門既開，就有其他一些家長，也聞名帶著孩子來了，來和老河南走棋拜師。真敢和他走棋的孩子，確有幾個頗具天賦的，課余的時間，就來和老河南的師傅切磋一陣兒，使幾個小孩棋藝大進，在一次全市學生象棋大賽上，拿了一個頭名，一個第三名。現(xiàn)在的老河南破爛攤子前，到了太陽傍西的時光，一圈兒會鋪開三五個棋陣，兵、馬、炮、車、將、帥、相、士，殺得煙火四起，狼奔豕突，儼然一個特色獨具的象棋競技館。

進入小區(qū)住宅樓收破爛的老河南女兒，肩背一蛇皮袋的啤酒瓶子，才出小區(qū)大門，就看見了老爹老媽的不幸。她被驚呆了，兩眼傻愣愣地看著撞得四分五裂的破爛人力車，手一松，肩上的啤酒瓶落在地上，摔碎了，摔出了很大的聲響。老河南的女兒這才跑起來，跑到血染冰板的老爹老媽身邊，由著眾人相助，叫了120急救車來，把老爹老媽送了醫(yī)院。

老河南的女兒，一聲爹，一聲媽，哭喊得嗓子啞了，眼淚干了，也沒能喊醒一個人。

事故鑒定和賠償很快就有了眉目。火化那天，小區(qū)去了不少人，有的是老河南的棋友，有的什么都不是，只是和老河南有那么點廢舊破爛的小交易，但大家還是想來，因此就來了一大片。特別是老河南指導的幾個小棋手，更是早早地等在火葬場的悼念廳，和老河南的女兒一起，向來吊唁的人鞠躬致謝。

在大家的心目中，老河南夫妻不是小區(qū)人，卻勝似小區(qū)人。在老河南夫妻之前，有誰去世了，也沒能驚動這么多人；在老河南夫妻之后，有誰去世了，還會驚動這么多人嗎？

還好，老河南的女兒如愿考上了研究生，所需費用，有老河南夫妻收賣廢舊破爛的積蓄，還有老河南夫妻生命的賠償。

（選自2006年第10期《延河》）

原刊責編 苑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