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魯迅全集》是書店里的常銷圖書,而《魯迅全集》每一次的新版也都是中國文化界的一大盛事。最新一版的《魯迅全集》是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全力推出的,盡管仍然有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畢竟是綜合了最新的收集和考究成果。這倒又讓人想起第一版《魯迅全集》出版時的情形,可能很多人還不知道:當年第一版《魯迅全集》竟是由一家“地下”和“民間”的出版機構出版、發行的。
編輯和出版《魯迅全集》的最初動議
1936年魯迅逝世后,關于魯迅遺作出版的事宜很快就被提到日程上。而一些有“眼光”的書商也在魯迅逝世后紛紛加速翻版盜印他的文集,許多人在憤恨之余,更冀盼一套收集完備的正版《魯迅全集》早日出版,同時也希望在售價上考慮到更多讀者的購買能力。
其實,早在魯迅生前,魯迅本人已有匯集、整理和出版全集的想法,在他的遺稿中就有手定的兩份著述目錄:一是分為“人海雜言”、“荊天叢草”、“說林偶得”的總目,一是分為十部的總目。可惜的是,魯迅生前沒能親眼看到它的出版。
魯迅去世后,魯迅生前摯友許壽裳在魯迅逝世后的第九日即在致魯迅遺孀許廣平的信中說:刊印《魯迅全集》,當“有政治關系”,“務請先向政府疏通,眷念其貢獻文化之功,盡釋芥蒂,開其禁令,俾得自由出售”。也有人考慮,“若限于客觀環境,請先將可出版者出版,待他日征得完全之出版自由時,再一時出齊”。當時人們已不能滿足魯迅著作僅以單本存世,更不愿看到他的著作讓奸商肆意從中漁利,因此出版全集的呼聲日益高漲。
隨后,魯迅生前友人開始籌劃編輯、出版他的全集。考慮到魯迅生前的著作多由上海北新書局出版,但北新書局卻又因版稅糾紛與魯迅對簿公堂,已“必不可靠”。
于是,王冶秋建議許廣平赴北平與許壽裳、曹靖華,這些魯迅生前“忠實可靠的友人”磋商。但是,當時北平已狼煙漸起,出版《魯迅全集》的希望只能落在上海。而上海的幾家大書局,如開明書店、商務印書館等“又多刁難”。所謂“刁難”,就是這些出版商從自身的利益和安全出發對出版《魯迅全集》心存畏懼,不敢承接。
所以,王冶秋等主張不如效法魯迅生前的做法:“如書賈太可惡時,或即集資自行刊印發行,亦無不可。”不過,那畢竟是大部頭的全集,從資金籌措到收集、編輯、出版、發行,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很多人把出版《魯迅全集》與商務印書館聯系起來
當時中國出版界的“老大”當屬商務印書館,因此,最有條件出版《魯迅全集》的,它應該是“當仁不讓”的,而且很多人也把《魯迅全集》的出版與它聯系起來。如楊霽云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就稱:“全集出版處,鄙意以為商務館為最好,如不成,只好自己設法影印而托內山先生計劃發售。”
起初,許廣平等也確實和商務印書館接洽過,還請蔡元培出面推薦,當時商務印書館的主持者王云五對蔡元培的評價是:“蔡先生畢生度著學者的生活,同時富于中國的人情味,多年以來對于推介之請求既然是來者不拒,一旦予人以峻拒,定然使受者萬分難堪。”可王云五不一樣,他是書局老板,要照顧到經營和管理,像當時“燙手”的魯迅的書,可能會因“政治關系”被查禁賠本,所以他是不會輕易答應的。
不過,魯迅畢竟是不“一般”的,王云五猶豫了。作為一個杰出的出版家,他知道魯迅著作巨大和潛在的“市場份額”,因此,在蔡元培推薦之后,王云五對出版《魯迅全集》有點動心了。
其實在魯迅生前,魯迅和王云五曾是教育部的同仁。王云五擔任了商務印書館的總經理之后,魯迅業已定居上海,但魯迅卻與商務印書館很少有交往。之所以如此,可能與魯迅反感于王云五是“胡適派”成員有關。魯迅還曾在信中調侃過王云五對日本和租界當局表現“膽怯”,如“商務刊物,不敢有抗日字樣”,“可哂”“可憐”,甚至還嘲笑過“一·二八”事變中,商務印書館被日軍炸毀后“王公之邸宅,亦淪為妓館”云云。魯迅逝世后,當時出版的政治環境并未有所改善。王云五雖然不乏出版家的慧眼,少的只是膽識。
后來,人們以為既然蔡元培的推薦力度稍嫌不足,又聽說王云五對胡適一向是言聽計從,像瞿秋白的《赤都心史》以及蔡和森的譯著就曾由陳獨秀轉請胡適向王云五推薦出版,所以許廣平等就將《魯迅全集》出版的事宜請馬裕藻、許壽裳兩人通過胡適轉請于王云五。
胡適在允諾擔任“魯迅紀念委員會”委員之后,許廣平給他寫信談及魯迅遺作的出版計劃,即魯迅“生平譯著約50種,其中慘淡研術,再三考訂之《嵇康集》、《古小說鉤沉》等,對于中國舊學,當有所貢獻”,“然此等大規模之整部印刷,環顧國內,以紹介全國文化最早、能力最大之商務印書館,最為適當”等。接著,馬、許二人請胡適“鼎力設法”,胡適也“慨予俯允”,一點也沒有因為魯迅生前對他有意見而作壁上觀。
不久,許廣平手持胡適給王云五的親筆函去與王云五商洽,王云五一看是胡適的推薦,當即“表示極愿盡力,一俟中央批下,即可訂約,進行全集付梓”。當時還計劃將魯迅的全部文字(200萬字)分為10冊,采取精裝本、普及本的方式出版,并表示“在稿件交出后四個月或六個月內,即可出書”,此外,對許廣平要求“影印及排印二部亦完全同意”。
如此一來,許廣平幾乎被這異常的順利陶醉了,她很快又致信胡適表示感謝:“以商務出書之迅速、完備,規模之宏大,推銷之普遍,得先生鼎力促成,將使全集書能得早日呈獻于讀者之前,嘉惠士林,裨益文化,真所謂功德無量,唯先生實得賴之,豈徒私人歌頌銘佩而已。”
不過很可惜,商務印書館最終還是與出版《魯迅全集》失之交臂了,由于當時北新書局拒絕讓出版權,王云五的承諾落空了。
北新書局的李小峰沒能促成好事
商務印書館與出版《魯迅全集》擦肩而過,主要原因之一是先前出版魯迅書籍最多的北新書局不肯讓出版權。當時上海幾家曾出版過魯迅著作的書局大多已妥善解決了版權問題,如生活書店將魯迅幾本譯作的版權按契約辦理了解除手續,天馬書店也妥善辦理了《魯迅自選集》和《門外文談》的版權事宜,只有北新書局不肯放棄它出版魯迅若干著作的版權。
為此,許多魯迅的生前好友想盡了辦法,如郁達夫愿當說客,表示“關于周先生出全集事,伊(即李小峰)當然不能阻撓,我自然要和他一說”。他說服李小峰“允交還一部分著作之單行出版權”。章廷謙等也居間調停,但最終沒有妥善解決好這件事。為此,一些魯迅的友人對李小峰十分不悅,如馬裕藻在致許廣平信中就憤憤于“唐俟(魯迅的筆名之一)遺著,北新如此無情理,殊覺不快”。
應該承認,李小峰的北新書局曾為出版魯迅著作作出過貢獻,甚至一度幾乎“壟斷”了魯迅著作(多達近10種)的出版。魯迅逝世后,李小峰還有心出版《集外集拾遺》、《魯迅書信集》(普及本)等。至于出版魯迅的全集,他似乎也有意為之,即“出版全集,似可與單行本并行”,并且“敝意魯迅先生著作之在北新繼續發行,與尊(許廣平)示所云與政府接洽及加以整理兩點,固毫無抵觸”。
不過因為魯迅生前已與北新書局有版稅的糾紛,許廣平等遂不愿再由李小峰去經手出版全集了。所以,許廣平便以“魯迅先生生前原有匯集全部著作交與一家印行之意,此次為實行此意,已商經各書局同意,將出版權完全收回”為由,向他提出收回版權的意見。而李小峰對全集“另交他家發行”的態度卻是“以魯迅先生生前對北新之關系及十余年之苦心維護,及北新對魯迅先生始終保持最高之版稅及最近滬平兩地版稅之按月致送,并無脫期及拖欠等項而言,論情度理,想(許)女士亦決不出此”。
此后,許廣平解釋說:“倘貴局單獨保留單行(本)出版權,則不特已允交還出版權之各書局必多責難,且與此意之實行亦有妨礙”,“況全部著作交與一家印行,除發售全集外,當另售單行本,為免互相競爭,各方均受不利起見,亦以收回全部出版權較妥”。許廣平希望李小峰從與魯迅的友誼出發,不要對全集的出版設置障礙,即“臺端與魯迅先生友善,必不愿見此事功敗垂成而樂予玉成也”。
李小峰經營書業,有他的自身考慮和利益,這是不奇怪的,何況在他與魯迅幾乎“對簿公堂”之后,他基本遵守了契約上對魯迅及其家人支付版稅的諾言。李小峰所說北新書局“對魯迅先生始終保持最高之版稅”,這也是事實,當然,北新書局也因出版魯迅著作獲得了厚利。不過,既然當時有出版《魯迅全集》的機會,魯迅親屬和友人又看好條件完備的商務印書館,李小峰卻不肯出讓版權,就不是不可非議的了。
《魯迅全集》最終由“復社”獨家出版
第一版《魯迅全集》,最終是由胡愈之等在上海秘密成立的“復社”出版了。“復社”是一家有中共背景的“地下書店”,在繼出版了斯諾的《西行漫記》之后,出版了《魯迅全集》。
“復社”在著手準備出版《魯迅全集》時,苦于資金不足,其間許廣平曾委托商務印書館的舊人茅盾向王云五去交涉合作。后來,商務印書館表示可以擔任全集中金石考證和書信、日記部分,至于重頭的創作和翻譯部分,歸“復社”負責出版。這樣“一集兩印”,名義仍取“魯迅紀念委員會編”的名義。
至于發行,王云五表示商務印書館可以代售“復社”出版的部分,但堅決不代收預約,因為他估計中日戰爭即將爆發,屆時購買力將大大下降。馬裕藻也估計“國人俱在顛沛流離之中,購買力實非平時可比”。要出版一部浩大的《魯迅全集》,“復社”啟動的經費勢必要通過正式出版前向社會所收的預約資金來解決。王云五表示不代收預約,其實就是對《魯迅全集》在戰爭狀態下出版缺乏信心所致。
后來,馬裕藻說:“商務資本較厚,若目下預約不能如愿,不妨暫緩取消合同(鄙意預約以從緩為宜),不過此事既經‘復社’諸公熱心提倡,似亦有所困難。”這所謂“困難”就是“復社”要出版《魯迅全集》,必須依賴“預約”以回籠資金。此后,許廣平等考慮再三,只好與商務印書館廢除了合約,《魯迅全集》遂由“復社”一家咬著牙出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