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邦家風

三個侄輩里先幫一個

胡耀邦的長兄胡耀襄1930年去世后，生于1911年的胡耀福是胡耀邦唯一的親哥哥。在土地革命歲月中，胡耀福在家鄉鬧出的響動，比弟弟胡耀邦大多了，而且使弟弟深受鼓舞。

1930年底，胡耀邦去了湘贛蘇區，后來到了中央蘇區，再以后長征去了陜北，和哥哥胡耀福一別20年。1931年，國民黨軍攻入瀏陽縣蘇區，血染山鄉，紅白易色，胡耀福與組織失去了聯系，回家種田、做裁縫，贍養父母，維持全家人的生計。

胡耀福仍然保持著革命信念。1948年冬天，他又參加了中共地下黨領導的“湘贛邊區人民解放隊”，拿起武器來推翻國民黨的統治，并于1949年初加入中國共產黨。解放以后，胡耀福擔任過支前主任和黨支部書記。不久，他和已到四川南充擔任川北區黨委書記的弟弟胡耀邦取得了聯系，并于1951年春節前帶著女兒胡素貞將父母送到了南充。

兄弟見面，無限感慨。胡耀邦感謝哥哥在艱苦的歲月里獨立支撐家庭，贍養父母。他表示，現在解放了，自己的工作穩定了，從今以后，贍養父母的責任就由我來承擔。

胡耀福認為，父母由胡耀邦來贍養，條件要比老人呆在瀏陽鄉間好得多，當下也不推辭。他還希望弟弟再多承擔一些。他說，我養了父母好幾年，眼下身體也不好。如今父母由你來養，身邊得有個說話的人，是不是就讓素貞留在二老身邊？你幫我把女兒也養一養吧。我家里還有兩個男孩，小兒子德資才1歲。以后要供他們吃飯上學，負擔也不輕。

胡耀邦一口答應，16歲的侄女胡素貞從此就和叔叔胡耀邦生活在一起。后來，她隨胡耀邦來到北京，高中畢業后上了大學，接著當了一名中學教師，一直工作到退休。

兩侄兒在鄉務農至今

胡耀福返回瀏陽老家后即遭遇了很大的不幸。1952年，當地土改復查中發生了嚴重的“左”傾錯誤，將胡耀福錯劃為“富農”；又因宗族糾紛及鄉人誣告，胡耀福不僅被開除黨籍，還被判處5年徒刑。瀏陽縣委很快發現該案司法程序很不嚴密，定罪由“群眾舉手”通過，證據明顯不足。結果，胡耀福服刑5個月后出獄回家。但悲劇還在繼續，胡耀福被定為“反革命分子”，接受“管制”。

胡耀邦得知哥哥的情況后，十分吃驚。但他相信：當地黨委和政府會實事求是地處理這個事，一定會弄得水落石出。沒有想到的是，胡耀福冤案一錯再錯，直到“文革”后才平反，恢復黨籍。

1961年，胡素貞在北京生了孩子，胡耀福和妻子到北京幫助照料，也看望了弟弟胡耀邦。看到女兒在北京上完大學成了中學教師，胡耀福感嘆兩個男孩的不幸，就向弟弟提出，你撫養的侄女已經自食其力了，能否再幫助撫養小侄兒胡德資？讓他到北京來上學。

這時，胡耀邦推托了。當時正是“三年困難”時期，胡耀邦家中人口多，生活也非常吃緊。胡耀邦表示，侄兒在家鄉要好好讀書，待上高中時再商量到北京來。實際上，胡耀福的“戴罪之身”才是最大的障礙。在“階級斗爭”之弦越繃越緊之時，胡耀邦不得不非常謹慎。

“文革”爆發后，胡耀邦受沖擊進了“牛棚”，以后又下放到“五七”干校。上大學，對胡德資來說，成了一個越飄越遠的夢。

胡耀福的大兒子胡德安生于1944年，從小就幫父親干農活，讀書不多，早早成了一名“回鄉青年”。他性格內向，為人本分。他尊敬叔叔胡耀邦，決不為自己“農轉非”的事，去給叔叔添麻煩。

1999年的春天，筆者第一次來到瀏陽的中和鄉蒼坊村，走在雨后泥濘的鄉間小道上，迎面和一個足蹬長筒雨靴、正收工回家的中年農民相遇。同行的羅洪國向筆者介紹，他就是胡耀邦的大侄子胡德安。

就這樣，筆者和胡德安認識了，聊了一會兒。談起他當農民的事兒，這位漢子搖了搖頭說，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爹是農民，我又當了農民，山里人都這樣呀。而且我叔叔（胡耀邦）也要我當好農民，看來我這輩子就是當農民了。

胡德安強調，非但我當農民，我弟弟德資也當農民。他不想當農民，叔叔還批評他呢。

胡耀福希望給小兒子謀個工作

1979年夏季的一天，胡耀邦家中來了一位湖南岳陽客人——新任岳陽縣物資局副經理、37歲的胡政。

早在1963年胡耀邦擔任湘潭地委書記時，胡政就知道這位受人尊敬的首長。1976年初春，胡政由原岳陽地委領導、胡耀邦的老部下劉春陽介紹，到北京富強胡同看望胡耀邦。那時，胡耀邦正在經受“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的煎熬。胡政安慰了處于苦惱之中的胡耀邦。此后一來二去，胡政就和胡耀邦一家熟悉了。

胡政來的那天，胡耀邦不在家。胡耀邦的夫人李昭和胡政說了一會兒話，其中提到胡耀邦的哥哥胡耀福的冤案逐漸平反，過去他們家受了很多委屈，你如果到瀏陽可以去看看，也表示一下我們的關心。

胡政一口答應。年底，胡政和副局長劉一喜到瀏陽出差，順便去蒼坊村看望了胡耀福一家。沒有想到，胡耀福一家除了農具和最基本的生活用具外，幾乎家徒四壁。一個老革命的家境如此清寒，使胡政很難過。胡耀福的小兒子胡德資上年結婚，婚禮難免要花些錢，過日子更顯得緊巴。

從胡耀福家里出來后，兩位岳陽客人都說，沒有想到胡耀邦的老哥生活這么困難！我們要是能幫助就應該幫助一把。此后，胡政幫助胡耀福所在的生產隊乃至公社買過幾次化肥，大都由胡德資接洽，胡德資的機敏、隨和給胡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幾次見面后，胡政和胡耀福父子漸漸熟悉。1980年5月的一天，胡耀福對胡政談起小兒子胡德資。胡耀福說，當年耀邦是發過話的，德資上了初中以后可以到北京上高中。沒想到“文革”一來，德資沒有去成北京，結果讀書不多。現在家里就是這樣一個情況，收入很低。其實，要是去不成北京，能去你們岳陽縣物資局也好呀。

胡耀福隨口一說，胡政聽者有意，就向岳陽縣委書記許志龍作了匯報。他請示說，能不能將胡德資調到岳陽縣物資局招待所當一名工人？

胡耀福和弟弟的爭吵

許志龍是胡耀邦的老部下，他對老上級胡耀邦有很深的感情，聽說胡耀邦的哥哥生活如此困難，心里感到不安。許志龍對胡政說，耀邦是我們的老領導，縣委出于對老同志的關心，安排他的一個侄子到岳陽當工人，也不是不能辦，但是要常委會集體決定才行。而且我知道，耀邦對自己、對親屬要求很嚴，我們要辦這件事，沒有他的同意是不行的。這件事，如果他給我說能辦，才可以辦，至少也要李昭打個電話、寫個條子才好辦呀。

許志龍在隨后召開的縣委常委會上通報了此事，與會常委們紛紛表示，許書記說得有理。他們大都認識和尊敬胡耀邦，而且也為老上級胡耀邦在改革開放年代里承擔的歷史責任而驕傲。就在這年2月舉行的中共十一屆五中全會上，胡耀邦當選為中央政治局常委。在中央全會上，決定重新設立中央書記處，選舉胡耀邦擔任總書記。

在這次岳陽縣委常委會上，有一位常委對許志龍說，我們關心一下耀邦家里，是好事。但這個事確實要讓耀邦知道。不然的話，以我對耀邦的了解，是要挨批評的，而且首先挨批評的就是你許書記。

恰巧，再過些天胡耀福要去北京看望弟弟。于是，胡政拿起電話要通了胡耀福，請他和胡德資一起到岳陽來。胡政在電話里說，他將陪胡耀福一起去趟北京，把安排胡德資的事向胡耀邦說一下，至少也要告訴李昭，爭取他們的同意。

胡耀福、胡德資父子馬上趕到岳陽，當下買好了火車票。胡德資給嬸嬸李昭發了一個電報，告知火車抵京時間。次日，胡耀福、胡德資、胡政來到北京胡耀邦家中。

也許是知道哥哥來了，那天胡耀邦回家吃午飯。飯前，兄弟倆見面，說了些家鄉事，很是融洽。胡耀福一看機會合適，就把岳陽縣領導同意調德資到岳陽縣物資局招待所當工人的事告訴了弟弟。胡耀福婉轉地表示，希望弟弟能夠同意，至少也給予默許吧。

胡耀邦一聽，勃然大怒，大聲說，你們這么做就是害我！你們怎么在下面打著我的招牌，做出這種事來。如果天下人都像你們這樣做，這個國家還搞得好嗎？

胡耀福不服，說，哪里是我打你的旗號，是岳陽的老同志關心我。德資好歹也是一個中學生，他當一個工人怎么就不行了？

胡耀邦哪里肯依，斥責道：“誰這樣搞，我就開除誰的黨籍。你們背了我的牌子，亂搞！”

胡耀福也急了，說：“耀邦，你這個人忘恩負義，忘了你是怎么長大的？你在北京當總書記，我在家里當農民，要是在過去，我算不上皇親國戚，也是鄉里有名望的人啦。可是現在，我在家里當農民，兩個兒子也當農民，日子不寬裕，有人關心一下我家又怎么了？我又沒有增加你什么負擔。”

胡耀邦說，當干部也要基層選拔推薦嘛。

胡耀福生氣了，徑直出門，往女兒家去了。

胡耀邦大聲疾呼：把黨風黨紀搞好

第二天是5月18日，中組部在北京召開了為期兩天的“選拔優秀中青年干部工作座談會”，各省、市、自治區組織部長與會，胡耀邦到會作《今后兩年組織工作的幾件大事》的講話。他大聲疾呼：要切實把黨風黨紀搞好，使黨的威信有一個大幅度提高。他向與會者提問：在組織工作方面，“什么是當前群眾最有意見的不正之風呢”？

胡耀邦直截了當地指出，不正之風的表現之一，就是“親屬關系超過了革命關系，無原則的照顧”。胡耀邦之可貴，在于他襟懷坦蕩，肝膽照人，勇于在眾人面前揭自家之短。在眾多省、市、自治區組織部長面前，他以自己的家事舉例：“昨天，我家發生了一場風波，我哥哥要我安排他兒子的工作。我說，你毀壞我的名譽，你對我不起。其實不是對我不起，是對革命不起，所以我不理你。”

胡耀邦向組織部長們講道：“我們可要注意，一個新官上任，一群蒼蠅就會飛來，圍著你要吃蜜糖。親屬關系必須服從革命關系，不能搞什么家庭關系、裙帶關系。這類不正確的關系，是農民小生產者的自私自利性的反映。”

胡耀邦不僅在會上講了哥哥來京時和他發生的爭吵，還特意在會后找來湖南省委組織部長紀照青，請他直接了解情況，要把許志龍找來，當面了解情況，進行勸阻；如果情況屬實，要批評。

根據胡耀邦的要求，紀照青一回到長沙就給許志龍打電話，要他第二天到省委組織部來，有事要談。

第二天，許志龍來到了省委組織部。紀照青告訴許志龍，胡耀邦專門找到他，說了關于胡德資工作的事情，明確地說，下面的同志不要這樣做。總書記說，許志龍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不能這樣做呀。我們共產黨不是為自己謀私利的。許志龍這樣做是要犯錯誤的。

一聽原來是為這事，許志龍深受感動，將此事的來龍去脈報告了紀照青。聽完匯報，紀照青很感動，連聲稱贊胡耀邦高風亮節。他對許志龍說，耀邦對這件事非常認真，一定要我回來以后當面對你說，打電話也不行。

許志龍作了自我批評，說，想起來，這件事我要是在一開頭阻止就好了。他對紀照青說，這件事其實只在商議之中，他已經想到要胡耀邦點頭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胡耀邦有話，關于胡德資工作的事就到此為止。

耀邦家風，山高水長

對胡耀邦來說，這件事還沒有完。小時候，胡耀邦與哥哥的關系非常親密。他也深知在解放前的歲月里靠哥哥一人贍養父母多么艱難。那天哥哥生氣去女兒家時還責備他：當年你參加革命一去沒有音信，父母全靠我來養，你想到了嗎？

1980年5月20日，胡耀邦參加完了組織工作會議后，拿起電話，對住在侄女家的哥哥說，你還是過來（我家）一下吧，我后天要到西藏去。誰知哥哥的氣沒有消，倔強地說，我還過去做什么，不過去了。

胡耀邦派人到胡素貞家，向哥哥送上了一些禮物，還有一些錢，作為往返北京的旅費。

這時，女兒胡素貞也埋怨父親：叔叔工作千頭萬緒，要搞好這么大的中國，壓力多大呀，你還用自己家的小事給他添麻煩。聽女兒一說，慢慢地，胡耀福也就消了氣，沒過幾天就回鄉了。

這時，胡耀邦帶口信給侄兒胡德資，要他做一個回鄉知識青年，好好務農。能不能當干部，首先看他能不能先當好生產小隊長。

有叔叔這番話，胡德資便認認真真當起了生產小隊長。后來，農村推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生產小隊消亡了，胡德資照舊當農民，一直當到了現在。

20世紀90年代，胡德資的兒子胡厚文參軍，在北京警備一師當了5年兵。有人說，你兒子在北京當兵，退伍了還不留在北京？可是我家嬸嬸不會開這個口。厚文假日里進城看望我嬸嬸，她都熱情接待，但從來不提要侄孫留北京的事。我們也不向嬸嬸、不向任何人提這個要求，從哪里來，回哪里去。2001年12月，我兒子退伍就回了瀏陽老家。

胡德資說，兒子也許不是“大能人”，但他是一個正派人，“這是胡家的家風”。

關于胡耀邦和侄子胡德資工作的故事，已經流傳了很久，筆者讀到和聽到過許多梗概相似但細節頗有差異的版本。由于時光流逝，就連故事的主人公胡德資本人也未必能夠把它說得連貫了。終于，我有機會到岳陽，聽兩位當事人許志龍和胡政在一起回顧這段往事，還原了一個真實的故事。

（在本文采寫過程中，胡德安、胡德資、胡素貞、胡德謙、許志龍、胡政、羅洪國給予極大幫助，在此一并感謝！作者謝絕上網和轉載，如有要求，請與編輯部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