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望九之年的學者不多,望九之年還在寫作的學者更不多,而百歲高壽仍然筆耕不輟的學者簡直就如鳳毛麟角。文化界有巴金、季羨林,音樂界有廖輔叔、錢仁康,而像繆天瑞這樣已達百歲高壽還在跨入21世紀后的幾年間寫出十余萬字的學者,恐怕真是獨步海內、絕有無雙了吧!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研究員、著名音樂理論家、音樂教育家繆天瑞先生,1908年4月15日生于浙江省溫州瑞安莘塍鎮(zhèn),他是第三、四、五、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歷任中央音樂學院副院長、《人民音樂》主編、天津音樂學院院長、天津市政協副主席、天津市文化局副局長兼河北省文化局副局長,是改革開放后國務院批準的第一批碩士、博士研究生導師,1999年榮獲文化部授予的“文化藝術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特別獎”。
1983年,已過古稀之年的繆天瑞先生,婉辭天津市政協副主席、天津音樂學院院長二職給予的優(yōu)厚待遇,甘愿到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當一名普通的研究員,靜靜地研究那伴隨著“效鳳凰之鳴而造律”的神話一起誕生的古老的樂律學。 如同“中國音樂史”永遠與楊蔭瀏的名字聯系在一起一樣,“律學”也永遠與繆天瑞的名字聯系在一起。他們奠基性的研究成果,讓一個個具有古老傳統卻未按現代學術理念重新梳理的研究領域,在20世紀學開新境,化迷途為通途,變絕學為顯學,也使這一個個研究領域永遠與他們的名字聯系在一起,而人們也將永遠把他們的名字與中國近現代史那些創(chuàng)立了一個新興學科的先賢們相提并論。
繆先生在學術領域的代表作《律學》歷經四次增訂,從1950年初版的85頁,增至1965年“修訂版”的122頁,再由1983年“增訂版”的263頁,擴展到1996年版的326頁。從1947年成書到最后一次增訂,整整跨越了半個世紀,他為《律學》最后一次寫序時,已是八十有五了。一部學術著作歷經如此大幅度的增修,也是學術史上少有的學案。作者那種決不固步自封和不斷超越的進取精神、執(zhí)著精神,可見一斑。因為他的《律學》,中國音樂學界創(chuàng)立了一個真正現代意義上的、與自然科學聯系最密切的學科,并建立了一個因為首屆會長的品格而學風崇實的學會。樂律學是音樂學中技術最繁難的領域,它強烈的民族特性和數理規(guī)律相互攙涉,向來乏闡義理。繆先生的敘述深入淺出,以簡馭繁,尤其后期著述中對歐洲中心主義的超脫,對世界各民族“音體系”的平等敘述,使那種因為數理規(guī)律掩蓋了民族性的學術理念彰顯出來,一旦揭示這種古今承用、體例相襲背后的規(guī)律,便有了提綱挈領,揭秘示滯之功。這截線頭,一旦提起,在特定文化背景中生成的樂律學史的發(fā)展邏輯便大勢可奪了。立此一規(guī),尋詞究例,古歌今唱,一理兼通。
繆先生對中國音樂界的最大貢獻還有由他主持的《中國音樂詞典》(正編、續(xù)編)《中國大百科全書#8226;音樂舞蹈卷》《音樂百科詞典》等辭書的編輯出版工作。這一系列卷帙浩大的詞典,成為我國音樂界第一批權威的工具書。一個領域的工具書決不是簡單意義上的詞典,編輯一個學科的辭書,就是要把代表著國家學術水平的知識體系梳理成序,歸置列張,小至一個術語的規(guī)范隸定,大至一個概念的歸納界說,宏綱細目,按部就班,這就是學術界之所以看重一個學科辭書的意義,也是這項工作的價值所在,從某種程度可以說,它是一個學科、一個研究領域是否成熟的標志性成果之一。20世紀初,楊蔭瀏先生曾經感慨:什么時候可以有一本查找中國音樂知識的詞典啊!楊先生帶領中國的音樂學家們對傳統音樂的大部分品種進行了普查,為中國音樂的知識體系提供了基礎性框架,但他沒有來得及完成這項歷史使命。完成這項由楊蔭瀏先生表達出的所有中國音樂家夙愿的使命,就落在以繆天瑞先生為代表的一大批心同此愿、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們身上了。 繆先生以超常的勤奮埋首于這項煩瑣繁雜、千頭萬緒的工作中,由于事必躬親主編具有的崇高威望,由近百位學者參與撰寫條目的詞典終于沒有辜負中國音樂界半個世紀的期盼,于楊蔭瀏先生離世的1984年面世了。《中國音樂詞典》《中國大百科全書#8226;音樂舞蹈卷》出版后,被兒女們稱為“辭典迷”的繆先生似乎意猶未盡,如醉如癡,又一口氣獨自編輯了融會中西、數百萬字的《音樂百科詞典》。

繆先生使20世紀初中國人無處查找音樂術語概念、特別是中國音樂知識、渴望擁有自己國家音樂詞典的夢想成為現實。他完成了自己大半生的夙愿,完成了老朋友楊蔭瀏先生的夙愿,也完成了所有中國音樂家的夙愿。
一個老人能夠夕陽中笑得那么燦爛,一定是完成了一件困擾了一個漫長時代、困擾了幾代人愿望的人,繆先生就是這樣的解鈴人。
今天學習音樂的人,可以輕松地拿起一本詞典,翻查想要尋找的答案,在這輕松的一翻中,歷史的沉重,甚至歷史的屈辱,已經一揮而去了。大家怎能不對讓我們獲得這輕松一翻的人投去崇敬的目光?
如果說在著述的空間中探索20世紀的學術難題成為他連年競逐的目標之一,那么在教育的空間中普及音樂則成為他人生追求的另一目標。兩條途徑,一個主題;兩種方式,一手向背。
如果把李叔同算作中國近現代史上的第一代音樂家,他的弟子豐子愷算作第二代音樂家,那么豐子愷的學生繆天瑞就是近現代音樂史上的第三代學人。他與老師和同代人一樣不約而同地把精力轉向學校,登壇施教,翻譯教材,編寫曲例,多所用心。因為親歷過中國的積弱,他急切地意識到,與其執(zhí)筆撰文不如親執(zhí)教鞭來得痛快,他與同代音樂家們幾乎都歷任過一線上的小學、中學、大學音樂教師。他與先哲們一起經歷了文化變遷的苦痛,也經歷了文化變遷的欣喜。特別是1949年后和“改革開放”以來,他為中國專業(yè)音樂學院的建設立下了奠基之功。他讀過的學士、碩士、博士論文不啻百篇,寫過諸多充滿感情和鼓勵并令那些受鼓勵者終生銘記的評語,一代一代后學正是從這些言傳身教中感受著中國音樂學的學術傳統。這也是繆先生自署學史和從業(yè)教育的心愿。
繆先生翻譯的美國音樂家該丘斯的系列音樂理論著作《音樂的構成》《曲調作法》《曲式學》《和聲學》等,是20世紀中國專業(yè)音樂教育的教科書,為中國作曲技術理論的逐漸成熟和廣泛傳播奠定了基礎,影響了幾代學人。歷史上,一件事情的做成,往往需要一個特定的群體,一種風氣的轉變,往往需要一批新的學術著作。翻譯國外教科書是迅速改變中國近現代音樂教育狀況最簡便、最快捷的途徑之一。如今中國音樂學家撰寫的教科書逐漸取代了幾十年前音樂院校通用的外國教科書,但大家都明白,這是一個必須經過翻譯、消化、創(chuàng)作的過程,最初搬來那幾塊奠基石的人,就是手勤腦勤的繆先生。這些充滿文化自覺意識的工作沒有人要求他去做,但他卻自覺擔負起承前啟后者的責任。

望九之年后,繆先生主編的大型音樂辭書陸續(xù)出版了,老人家應該松一口氣、頤養(yǎng)天年了,然而出人意料:剛剛跨入21世紀,孜孜不倦的繆先生就發(fā)表了八萬字的學術論文《歐洲音樂的和聲發(fā)展述要》,這是一篇簡明扼要敘述了一個學科漫長發(fā)展史、若無長時間深入思考和資料積累絕難做到的長文。
讓我們看一看進入21世紀以來繆先生著述的清單:
2000年:《音樂內心聽覺在創(chuàng)作和演奏中的作用及其訓練問題》(《交響》第2期)、《起調與畢曲——歐洲著名作曲家怎樣處理樂曲的開始和終結》(《黃鐘》2000年第3期)、《細數律淺釋》(《中國音樂學》第3期)。

2001年:《歐洲音樂的和聲發(fā)展述要》(《中國音樂學》第4期、2002年第1期連載)。
2002年:《深切懷念呂驥同志》(《人民音樂》第2期)。
2003年:為韓寶強《音的歷程——現代音樂聲學導論》寫“序”(中國文聯出版社)、《民族樂器改良漫談——韓寶強〈中國音樂聲學理論與實踐〉代序》(《天籟》第3期)。
2004年:《集多種藝術于一身的音樂理論家豐子愷老師——紀念豐子愷老師逝世三十周年》(《天籟》第4期)、《悼念蔡繼琨先生》(《人民音樂》第8期)。
2005年:《致力辦學的音樂理論家吳夢非老師——紀念吳夢非老師逝世二十五周年》(《天籟》第4期)、《樂曲爭鳴、律制常青——第四屆全國律學會議書面發(fā)言》(《天籟》第4期)、[德]里曼《音樂美學要義》(上海音樂出版社),與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研究生馮常春合譯(五萬字)。
2006年:《曹安和音樂生涯》一書“序”《難忘在昏暗的油燈下度過的歲月》(山東文藝出版社)、《紀念程懋筠先生》(《中央音樂學院學報》第3期)、《孔巴略的音樂社會學思想淺釋》(《天籟》第2期)。
2006下半年,親自編輯審閱了一百萬字的《繆天瑞文存》。
誰也不會相信、也難以想象這些文章均出自一位望九高齡的老人之手,他竟然寫出如此數量的著述。中國能有幾個人,世界能有幾人!?他是音樂學的奇跡!他是音樂學的驕傲!他是生命的奇跡!他是生命的驕傲!
近些年間,他似乎有意識地系統撰寫故人回憶錄,許多文章感人至深。2006年為《曹安和音樂生涯》一書作序《難忘在昏暗的油燈下度過的歲月》,讀來令人潸然。如果讓我們選擇一位最有資格代表20世紀音樂發(fā)展史、親歷過這段風風雨雨全過程、至今依然可以記錄其人其事的當事人,大概繆先生是空谷足音了。需要記述的人物他面談過,需要評價的會議他參加過,需要考量的問題他斟酌過,需要總結的經驗他早已走腦過腸了千百遍,只有他才是最有資格總結專業(yè)史從巨變到漸趨平穩(wěn)發(fā)展、親歷了全過程的史官。無須說,他能在記述中脫口而出20世紀學術發(fā)展史中任何一門專業(yè)領域中的代表人物的名號以及他們的重要著述、代表曲目以及與這些人物相關的重大歷史事件,都是概括史脈且勤于著述的積累之功。音樂界能有還健康地為這個大家庭貢獻著智慧的老壽星真是福分!
面對這樣一位創(chuàng)造力依然生生不息的百歲壽星,我們難以控制探詢他百歲長壽秘密的愿望,這個秘訣其實十分簡單,那就是平和地對待每一天。 今天,他平和地迎來了百歲華誕,就像他平和地迎來每一天一樣。他起居規(guī)律,勤于用腦,黎明即起,既昏便息,即使大年初一,也伏案如常。“文革”蒙羞,他處之泰然。讓打掃廁所,他也認認真真,弄得那里窗明盆亮。多少人不堪受辱,自伐生命,他卻通達健朗,善待生命。他胸懷寬廣,如天無不幬,地無不載。為此,我們這許許多多的晚輩不僅對繆先生的治學精神無限敬仰,還從他那里得到生命的啟迪。老人家鶴發(fā)童顏,瘦骨清像,那是只有長年埋首著述的學者才有的恬淡玉潔的形象。正是這樣的形象,吸引著也鼓舞著一批批的學子走進學術研究的大門,也約束著、節(jié)律著后代學子的操守。
作為有著悠久歷史和輝煌業(yè)績的中國音樂學,我們?yōu)閾碛羞@樣高風亮節(jié)、高壽如松的一代宗師而自豪。
祝繆天瑞先生健康快樂,壽比南山。
張振濤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所長、博士
(責任編輯 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