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

女兒雨芹從武漢某學院放暑假回家，已是炎夏。她對我說，這次假日不想待在家里，準備南下廣州，東去廈門，一為實習，二為考察人才市場、用工單位，為畢業后應聘作準備。我說你一個人只身遠行能行嗎？她說您總不能老不松手吧，就放我一次單飛試試。言下之意，決心已定，不同意也要去。女兒一句話說出來不打緊，我們可急了，掐指一算，這書都讀了十六七年了，一個小丫頭片子都成大姑娘了，可女兒哪天又離開過父母的視線？即便這幾年讀書，南到長沙，北至武漢，也只不過是在家門口轉悠，幾曾去過千里之外的地方，而且一去就是幾十天。于是，我趕緊翻出多年未用的通訊錄，給在廣州、廈門的老戰友打電話。她媽媽則不時提醒我，說某某現在廣州開店當老板，某某老同學在廈門某部門工作，云云。兵馬未動，網絡先行，為的是女兒將來不備之需。只是這世上許多事情往往是皇上不急太監急，就在我與她媽媽忙得一塌糊涂的時候，雨芹卻關在房里上網沖浪。

女兒到了廣州。第二天，她就去了人才市場，弄了許多用人單位的資料，于是乘大巴打的士往鎖定目標奔。好不容易找到那家服裝公司，怯怯地去應聘，老板當即同意她實習，但沒有工資，不過，可以免費中餐。初出茅廬，能吃上一份不用掏錢的午餐也很不錯，女兒起初心滿意足，只是苦干過一月后，心里總為拿不到一分錢的工資而不快。作為父親，我很能理解女兒的心情，我安慰她說，人在社會中，并不是所有的勞動都會有回報，你就為廣州人民做一次“義工”吧。話是這樣說，我心里還是澀澀的。

廣州天氣熱，女兒寄宿在同學租住的房間里，每晚睡地板，一天沖兩次澡。我與妻子兩顆心就像長著四只眼睛，癡癡望著南方。每天到了傍晚時分，我們的眼睛都為女兒而生，鎖定中央一臺，新聞聯播一完，我們就天大的事情也要放下，目不轉睛地看天氣預報，看廣州明天氣溫多少度，倘若超過35度，我們就會用手機向她“報警”。后來雨芹又去了深圳、廈門，我們的眼睛就像一架高倍望遠鏡跟著她轉移，緊緊地盯著那里的天空……

兒女在外，為父母的總想他們天天有電話打回家，其實我們大人心里常常是盼也電話怕也電話。盼的是兒女能道喜報平安，能聽到快樂的聲音；怕的是報憂，有個什么閃失。有時候，女兒也報憂，這讓我們本來已經繃緊的神經又上了弦。有天，她在廣州大街上行走，脖子上的金項鏈被人拽走了，一個電話打回家，幾乎就要哭了。地距千里，水隔洞庭，我們又能怎樣呢，還不只能施以安慰，說搶了算了，今后多加小心就是了，破財免災吧。沒過幾天，女兒一個電話又打回來，說自己的身份證連同信用卡上的一千元錢被一個同學的老鄉卷走了，這回女兒可真哭了。她說身邊的人也搗鬼啊，我的警惕性太低了，誰會去懷疑一個天天與我一同去人才市場、一同上銀行取錢、一同去找工作、一同睡地板的女孩子也會算計我呀！女兒說著說著居然又破涕為笑興奮起來，她竟然向我們說出了自己怎樣追回錢物的經過。她說怎樣與同學們分析鎖定目標，怎樣電話追蹤到已去深圳的那個女孩，怎樣采取既凌厲而又溫柔的攻勢，直到那個女孩后悔莫及，用短信動情地坦陳個人“不幸遭遇”，并在連連道歉中將身份證與一千元現金寄還給她。女兒向我們講述了一個復雜的福爾摩斯破案的故事，顯現著她的智慧與機敏，讓我們感到既欣慰又擔憂。欣慰的是女兒已然走向成熟，擔憂的是我們還需繼續向她灌輸“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思想，包括平日如何保護自己的有價證券、有效證件及其密碼等等。我們一方面為她捏著一把汗，一方面又勉勵她，說“經歷就是財富”，吃一塹長一智，上一回當學一回乖。我們心里明白，一味地去批評、責怪她是無濟于事的。人總是在挫折、失敗、教訓中成長的。

我不知我的父母當年對我是如何的牽掛，我16歲就應征入伍，出門遠行。但我能深深體味到“兒行千里母擔憂”的那種“憂”的滋味。我真是非常感謝現代文明——它用手機讓人們縮短了距離，發信息加快了溝通，就在女兒走南闖北的漂泊中，它給了我許多難得的幫助。去年8月，女兒在廣州實習一月后，決定去廈門看看服裝產業，這種有目的的考察當然要支持，更何況“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我們沒能阻止她。而更讓人費解的是她不去乘安全系數較高的火車，而去搭令人擔憂的長途汽車，過州越縣十幾個小時，一路上我們電話不停地打，打得女兒心煩了，她就在那頭直喊：“電話要錢呢，長途加漫游你們曉得不？”那就改發信息吧，于是過一陣子發一條，沒完沒了。我想那天廣東、福建的上空，無線電波肯定特別熱鬧，我們家“占線”肯定很久很久。其實，我們的“心電波”的發射頻率遠遠地超過了無線電波。

然而，手機它也是既讓我興奮又讓我驚恐的一個怪物。它雖是當下一種最好不過的通訊設備，但我們每每恨它不是衛星定位器，我們從心底里巴望手機早點兒實現可視。要說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可能對“中國移動”做的貢獻最大，一年里，我們得交多少電話費啊。不過我想輪到誰，也會心甘情愿地出那冤枉錢。所以，每月繳納話費，平日買個小菜也要砍價的妻子掏錢包時也毫不猶豫，但只要是女兒的手機沒電、欠費，電話打不進時她就心驚肉跳。每天夜晚10點，女兒必向家中報平安，這是規定動作。記得去年她剛到深圳才應聘到一家公司上班不久，有天晚上因加班回晚了點，女兒手機欠費深夜無法續交，怎么也聯系不上，她媽媽急得通宵不敢眠，不知產生了多少可怕的“假想”和可能，后來幾乎想盡了辦法，找遍了女兒在深圳所有的同學朋友，才好不容易讓女兒打個電話回家。我真不敢想象，那晚女兒要是不與家里聯絡，不知我們那晚怎么過。因此，我們總是一次次叮囑女兒每天帶好電板，繳足話費，因為她的疏忽往往會讓我們“天下大亂”。

我們的眼前總是幻化出這樣一個畫面：一片小小的樹葉，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漂呀漂，這片樹葉就是我們家雨芹，而那汪洋大海就是那茫茫人海……在我們心里，茫茫人海比那汪洋大海更可怕。

女兒大學畢業后去深圳找工作的那段日子，是我們最牽腸掛肚的日子。剛到深圳時，她也只能寄居在同學租用的住處，人地生疏，交通費、電話費又多又貴。好在她的筆記本電腦派上了用場，為了節約話費又能及時了解女兒情況，于是，我們父女以一種最新的方式——無紙化通信——聯絡。

女兒自幼頑皮像個假小子，因此我們每每稱她為兒子。這完全不是什么男尊女卑，而實在是我們企望她在外闖蕩要多有男人的剛強與堅韌，要經得起風吹雨打。讓我們意外的是她在深圳發給我的第一封“電信”，竟然男子漢氣十足，讓我百感交集，妻子也大吃一驚。平日嗲聲嗲氣的女兒竟然說出一口“大人話”，讓我們陡然感到她一下子長大成熟了許多。平日里何曾見她說過體貼寬慰的話，可這次她卻面面俱到。不過，雖然她用了很多個語氣詞“啊”來調動我們的情緒，表示自己的樂觀，但我們還是看出了她的艱難她的辛酸。

或許兒女在父母身邊時總覺得他們沒有長大，其實，他們一旦離開父母，卻又是另一番景象。盡管如此，為父母者總還是為子女操心。面對社會如此開放的當下，作為父母，我們最最擔心的是子女與家里失去聯系。因此我們特別盼望女兒能家書頻寄，因為從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看見女兒對生活深層次的思考，可以感知女兒思想的脈動。“循循善誘”，這時就像我們手里一支隨時可以發出的箭，然而我們又不想過多地介入她的生活而讓她產生壓力。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常常面臨一種“兩難”選擇。女兒上了兩個月班后，又給我發來一封電子郵件，差點沒讓她媽大哭一場。原來她將許多事情都是瞞著我們的，比如說工資，起初她告訴家里每月是兩三千元，事實上只有其三分之一。她說她想找一家最適合自己專業發展的公司，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哪怕工資很少。女兒告訴我為了自己將來的發展，她“不得不在應聘中放棄眼前看起來薪水可觀的工作”，現在雖然工資少，卻學到了許多東西。她央求我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她媽媽，怕媽媽受不了。

不告訴她媽媽是不可能的，因為她媽媽就在我身邊，她一邊看信一邊流淚。當看到女兒在微薄的工薪里苦熬幾個月時，我們心里猛然一下緊縮：深圳可是個高消費的城市，房租費、水電費、電話費、交通費、生活費，還有上網費，這一個月該是多少錢呀，這日子是怎么過來的呀？我們仿佛看到女兒每天在泡方便面，過著緊巴巴的日子，一副面目清癯憔悴的樣子……

都說兒女是父母的心頭肉，父母是兒女的眼中燈，這話不假。作為父母，我們對女兒想到的總是一種關愛，一種呵護，而我想得更多的是一種牽引，一種燭照，哪怕一燈如豆。或許我們對我們的父母不曾有過什么奢望與苛求，而我們對自己的女兒卻總是恨不能割下自己身上的肉以喂養，假如需要。為什么會這樣？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難道說這就是所謂“可憐天下父母心”？其實，天下父母這種獨特的情愫不應該是可憐的，而真正應該是可敬可泣的。我之于女兒，正如父母之于我。

我總想，天下父母都是放風箏的，作為兒女，就像一只只風箏，哪怕你飛得再高再遠，總有一根無形的“線”在父母手里拽著。這根線之所以是無形的，看不見的，因為那是一根“心線”，它永遠系著那一只只沒有走出父母視線的風箏。

（原載2007年第2期《北京文學》）

原刊責編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