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無邊

每個人的生命都像一株草、一棵樹，都離不開高天厚土的滋養。漫漫人生路，不論你是高高在上的權貴，還是地位卑下的農人，恐怕都曾得過他人之助。其差別可能僅在于：助力有大小，助者有遠近；而對于受惠者來說，有的感恩，有的薄情，還有的則是以怨報德。

我有幸得過無數人的幫助，它們有的如日月之輝，有的似閃亮的星星，有的只能比作燭光篝火，然而它們都在我心中長明不滅。有一對陌生夫婦在我最困苦、最低沉、最無望時，曾給我以援手，擦亮過我的心燈，并且時至今日還一直佑護著我，他們是我命中的貴人。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一個夏日，我到離家七十里遠的鄉鎮中學領取高考通知書。令我大失所望的是自己又落榜了，這是我第三次名落孫山！懷著郁郁不樂的心情，我在校門口躑躅彷徨，不知道前途在哪里，路在何方？一是家中一貧如洗，哪有力量再讓我復讀？二是連考不中，自己簡直無地自容！三是家母早亡，本來無愛的人生又被撒上一把鹽。四是懷疑自己的能力，難道真如村里人所言“命高一尺，難求一丈”？像落湯之雞，我耷拉著腦袋、緊鎖著眉頭、一臉愁容坐在角落的一塊石頭上。

這時，一中年男子走來問我：“同學，你也參考了？”我茫然地點頭，沒抬頭也沒答話。對方又問：“考上了？”我搖頭。他接著說：“能看看你的成績嗎？”我把成績單遞過去。看過之后他問我：“有啥打算？”我說想放棄。當了解了我的家況，他就鼓勵說：“如果成績差得太遠也就算了。但我覺得幾分之差，再使把勁兒，明年可能就成了。”“如果就此罷休，一肚子學問幾年下來，還不就著飯吃了？”陌生人還補充說：“今年我女兒的成績也不理想，只高出分數線二十多分。但她下定決心再考，一定要考上理想的大學。”原本霜打似的我，不知從哪里升起一股雄心壯志，立即精神抖擻地說：“好！那我就再考一年。”因為我仿佛受了挑戰：“一個女孩子尚且如此！一個男子漢怎能自暴自棄？”

半年后的一天，我又與陌生人邂逅，這次是在離我家二十里路的一所中學門口。在吃驚之余，他告訴我他女兒也在此復習，我這才知道他女兒竟然與我同班。更令人吃驚的是，他女兒曾與我同過學，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在學校可謂大名鼎鼎。這樣對號入座后，我和陌生人突然感到近了許多。臨別時，他除了給我鼓勵，還拿出二十元錢塞給我。這又是一次巧合，冥冥中仿佛有天地安排，毫不相識的陌路人，只因曾有一面之緣，彼此方能有緣再會，于是我們長久的友誼就此開始了。

一天，我突然接到陌生人的來信，打開后才知道是女同學的媽媽寫來的。信中，她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向我表示問候、鼓勵和關心。她說：聽丈夫說，女兒的同學又瘦又小，打小就沒了母親，面如菜色，滿臉愁容，所以非常難過。她又說，我們都是草木之人，不能為你多做什么，但如果有困難一定跟他們言語一聲，千萬不要客氣。她還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只有吃過苦而又有志氣的孩子將來才有出息。看完這封信，我忍不住淚水長流，仿佛媽媽去世后所有的委屈、悲傷、孤獨和寂寞一下子涌上心頭。因為多年來，一個失去母愛的人別有一番滋味兒在心頭，我體會更多的是冷眼、嘲弄甚至侮辱。而今，一個素不相識的母親竟寄來這樣的理解和關愛，我的感動可想而知！長久封閉甚至固閉的感情閘門一下子被打開，經過淚水沖洗的心靈，仿佛一下子柔軟、清澈和明亮了，身體也變得輕快起來。

下次再來學校看女兒，是他們夫婦同行。出乎我的意料，他們夫婦將我從教室里叫出來問寒問暖，同時還給我帶來錢和自做的點心。我發現女同學媽媽的眼睛濕潤，目光滿是關愛和憐憫之情。后來她來信說：“回家后我徹夜未眠，雖然之前聽丈夫說過你的情況，但親眼見了，卻覺得你比想象得還要瘦小體弱。”接著她又說：“怎么能這樣呢？可憐的孩子。”我姐姐曾形容過我，瘦得只剩下兩只眼睛了！那年到女同學的鄉鎮中學讀書，路程遙遙七十余里，只靠步行來去，走走坐坐，坐會兒再走，又餓又渴又累，仿佛萬里長征一樣艱難！有一次騎自行車，有同學竟這樣開我的玩笑：“你騎在車上，兩腿仿佛是兩根筷子！”是的，為了高考一天學習十幾小時，每頓飯只能吃一個玉米面窩窩、喝一碗稀飯，外加一筷子咸菜！正當長身體的年齡，而又極度地缺乏營養，骨瘦如柴的樣子可以想象。今天看到城里孩子偏食、厭食和浪費糧食，看到自助餐者或領導干部暴殄天物，吾心酸楚，猶如打翻了醋瓶一樣！

高考結束后因發揮不佳，我極度沮喪。這時，女同學的父母邀我去他們家散心。此次我受到熱情款待，被當成貴賓，可以說是平生第一次受到禮遇！這對一個長期以來被人蔽履的“失敗者”來說，是怎樣的安慰和滿足！這次的另一收獲是認識了女同學的弟弟，他當時十三歲，但我們親如兄弟的感情由此開始。如果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女同學幾乎不睬我，她好像對我的“來訪”既吃驚又尷尬。這也難免，因為在此之前為了應付高考，她父母沒跟她說過與我的友情，二是同校一年又同班一年，我們從沒說過話。當我返回家不久，即接到女同學的信，信中說她父母在我走后，嚴厲地批評她不該對同學那么冷淡，希望我能諒解她。

多少年過去了，我才聽說那次“訪問”給女同學一家惹了麻煩，因為村里人尤其是親戚朋友都以為，我是女同學父母為女兒“包辦”的女婿。于是，我一離開則眾怒驟至，大有興師問罪之意！在人們看來，一個銀行職員的女兒長得花朵似的，怎能找這么一個拿不上臺面的“女婿”？——要家庭沒家庭，要才華沒才華，要人樣又沒人樣。有人甚至質問女同學的父母：“你們是不是昏了頭，這么個打蔫的‘黃瓜’有什么好？”

女同學的母親解釋說：“你們都想到哪兒去了？王兆勝和我閨女除了是同學，沒有任何關系。我們只覺得這孩子可憐。”

親戚還是不依不饒：“可憐的人有的是，你們管得了那么多？”接著又說：“這種人甩都甩不掉，你們還把他請到家里來，就不怕對女兒不利？”

這次女同學的母親有點火了：“你們這是哪兒跟哪兒？這孩子家里的條件是不好，長得也差些，但我們覺得他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又有志氣，說不上將來是個人才！”“再說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我們給他一點關心，這有什么不是？”她又補充說：“至于他和女兒的事，我們也沒想那么遠，那是年輕人自己的事。不過，假如將來真有那么一天，他們自己看好了，做父母的也絕不反對！”

高考成績下來了，我比女同學低了近三十分，她以全校第一、全縣第二的優異成績被中國人民大學錄取，我則到了山東師范大學讀書。對于自己的成績雖有不滿，但我也知足了，畢竟通過努力實現了多年的夢想。

一天，接到女同學的母親寄來的包裹，里面是—條毛褲。信中說：“秋風涼了，我們一直惦記著你。記得上次來家時，你穿的是一條短得蓋不住腿的褲子，想來你也沒有毛褲吧？這個月她爸的工資下來了，我就買來毛線，家中每人織了一條，順便也給你織了，天冷時穿上去擋些風寒。”

手里捧著毛褲，我淚眼模糊，一顆心都在顫抖。長到十九歲，還從未見過更沒有穿過毛褲，這是我穿的第一條毛褲。看著密密的針腳，捏著厚厚的毛褲，我想起那首動人的詩：“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是真正的母子愛的贊歌，而我手上的毛褲卻是一個非親非故，沒有任何奢求的母親為我縫制的，它包含著對弱者的同情、理解和呵護，更閃耀著普天之下唯愛為大的“母愛”的光輝。

大學四年，女同學的父母每年都給我寄錢，而信中又總是對我關心備至！關于我的學習、生活、身體和心情，就像父母愛子一樣，我仿佛成了他們家中的一員，也是知心朋友。夜深人靜，躺在床上睡不著，我總念起這一對陌生夫婦，并在心里為他們祈禱，還暗下決心：“將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忘記他們，并將他們視為自己的父母！”常言道：“滴水之恩，當報涌泉。”何況這海水般的深情？這樣，每次假期回去，我必去他們家里看看，住上兩日，相談也如老朋友一樣歡欣快樂！仿佛在知音之間有一個樂音在回響，它透明、純粹、和諧而又悠揚。不過，與女同學卻一直停留在說幾句客套話的分兒上。因為我們都用心學習，后來都各自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

隨著接觸增多，彼此都有好感，后來，這位女同學真的成了我的妻子，而她的父母——我多年的朋友——也就成了我的岳父母大人。

多少年過去了，我與岳父母的感情日久彌新，幾日不聽他們的聲音就感到寂寞和想念，他們對我也是如此！從出差之日起，他們一顆心就懸浮著，直到我回到北京才安心！作為朋友、知己、兒子和女婿，我已深入他們的靈魂，是心心相印、血脈相通的那種！前幾年，岳父打電話給我：“你近來忙不忙？再忙也先將手頭的工作放一下。我準備帶你父親去北京看看，畢竟他年歲大了。”家父年近八十，還從沒來過北京。岳父還補充說：“你放心，待一陣子，我再將他帶回家。”結果，岳父真的陪伴著家父來去，其辛苦和操心可以想見。我的房子太小，岳父就讓家父住大屋，而他自己卻住在狹窄的陽臺上，這樣委屈著待了近二十天。

我讀書期間每次回家，岳父母總是給我添加些錢，讓我帶給家父，并囑咐我：“別說是我們給的，就說是你自己攢的，這只為讓老人心里高興！”岳父早年喪父，他自小跟寡母受盡人間苦，所以是有名的孝子。最讓我感動的是，岳父母總是囑咐女兒理解我和我的家人，體諒我自小受到的挫折和磨難，關心我的身體和心情。像房屋遮擋著風雨，雨水滋潤著禾苗，他們對我的恩情是難以言喻的。

就如同大地包含著生命，沙礫蘊藏著金質，我的岳父母雖然都是普通人，但他們卻有著非凡的品質！尤其在我最困苦無助的時候，他們作為完全的陌生人所給予我的大愛。這種大愛影響和改變了我的人生觀，使我更加熱愛人生，更多地關愛他人，以感恩之心對待天地萬物。

二○○六年十一月五日于北京

（選自2007年第1期《都市美文》）

原刊責編 曲圣文